您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博士,却在中华书局出了一套书名为《周易六十四卦象数集解》(全2册)的学术著作,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跨界到先秦古籍研究,是什么原因促使您作出如此大幅度的学术转向? 为什么您对古典文化有这么大的兴趣和热情?
胡彦:大概是2001年,一次川藏景区的游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回来后,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中文博士、教授,对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却知之甚浅,这实在令人汗颜。于是我开始持续不断地阅读儒释道重要典籍,这一读就一发不可收拾,渐悟到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妙境。古典文化的世界如天上的星空,熠熠生辉,寥廓幽远。我是以非专业、非职业的业余心态“撞入”这个幽远而风雅的文化世界的。没有写论文、报课题的“数字化生存”的需求与压力,一片天真爱好使然。
早年的我曾像西西弗斯一样,不知疲倦地在“蔚蓝的海洋”中打捞“诗与远方”,坚信精神的家园“生活在别处”,但最终却两手空空。幸运的是,自从撞入中国古典文化的“藕花深处”之后,得益于五千年文明源头活水的滋养,我仿佛于“生命的实相”开悟一二。我坚定地认为,诸如《周易》《老子》《论语》《庄子》《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等等文化典籍都是给予人类生命智慧的“实践哲学”,蕴含了宇宙自然、社会历史、人类生命的“无尽藏”。
研习文化典籍给我带来切实的“身心改变”。我无师自通地遵循文化典籍中的教诲,道法自然,“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以“精盈”“气盛”“神全”作为身健的根本,调养好了困扰我数十年的慢性胃炎、失眠,还有腰椎间盘突出、肩周炎等职业病。至今我保持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的阅读习惯,每天双盘静坐,做中医正椎操,睡子午觉。55岁的时候,到西藏阿里旅游,抵达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全程未吸一口氧。也许,这就是《黄帝内经》所说的“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周易》不仅文字古奥艰深,而且六十四卦近乎“无字天书”;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周易》太过神秘莫测,属于非常小众的“冷门绝学”。这门学问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悬隔数千年之遥,您是如何写出《周易六十四卦象数集解》的?
胡彦:其实我和《周易》的结缘始于1990年春天。我买的第一本易学著作就是高亨先生的《周易古经今注》。我读研究生时曾手不释卷、通宵达旦地阅读港台版的金庸小说,对“亢龙有悔”“降龙十八掌”之类的句子产生了莫名的好奇。翻阅高著,才发现这些句子典出《周易》乾卦。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金庸先生出生于易学世家,他的先祖查慎行著有《周易玩辞集解》。当时我正面临硕士毕业的抉择,留在东北,还是回昆明? 有一天兴之所至,就用高亨先生对《周易》大衍筮法的具体介绍,依葫芦画瓢,排出一个蹇卦。翻开《周易古经今注》蹇卦一页:“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这样一句卦辞突如其来,跃入眼帘。后来发生的事就是直到现在,我都是生活、工作在“彩云之南”了。
1990年之后,《周易古经今注》被我束之高阁,再次捡拾起《易经》,已经是多年后,我确立了以易学为主线的阅读目标,搜罗了从古至今、重要的易学典籍、著作,一一精读。这一读就读到了2020年。我开始有了写一本易学著作的念头,是那种非写不可的强烈念头一直在脑中盘旋。于是我在这一年的6月,向学校提出辞任院长一职,回到教学岗位,重启学术生活。2022年1月,我完成了《周易六十四卦象数集解》书稿后,以业余作者身份向中华书局投稿,大约半个月之后就得到了易学、经学领域的资深编辑石玉先生的肯定,在他的帮助、支持之下,第一本易学著作就这样于当年10月,在中华书局顺利出版。
能否谈谈您不同时期的阅读情况? 各有何特点?
胡彦:我的文学启蒙读物是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爱好侦探类、悬疑类、军事类小说及相关题材的影视剧。后来进入高校,开始职业化的、也是比较枯燥的文学阅读、理论阅读,且以西方哲学、文论、文艺作品为主。2002年以后,我的个人兴趣爱好转向,只读中华文化元典和与之相关的古文字学、古天文学、古中医学、古典文学、考古学等著作,对世界古老文明的源头性著作,如《吉尔伽美什史诗》《古埃及〈亡灵书〉》《荷马史诗》《五十奥义书》等有浓厚的阅读兴趣。
您的《周易六十四卦象数集解》2022年10月出版,一年后第二次印刷。能否简单概括一下您的研究心得?
胡彦:我的粗浅的看法有这样几点:
(1) 易卦是易学的本源,宇宙自然规律则是易卦的思想来源。不能离开卦象单独解读《周易》文字。不以卦象原理作为依据、没有自然规律作为支撑的易学研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2) 《周易》是先秦典籍,要读懂《周易》,必须涉猎并善用古文字学的研究成果,不从古文字的原始意涵解读《周易》文字,就会犯望文生义、以今度古的错误,“叠床架屋、灶上起灶”,将后人思想层累地强加古经,使得《周易》的本义被遮蔽,自然规律的原理被误读。
(3) 《周易》思想来源于天文,“天文为科学之祖,文化之母”。《周易》文字蕴含的人文思想,是前圣先贤对自然规律的总结与阐扬,人文的源头是天文。研究《周易》,必须打下坚实的中国古天文学的基础。
(4) 解读《周易》,需要做到“以经释经”“经史互证”。马一浮先生认为,“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两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周易》是五经思想的源头,五经可注《周易》。另外,医易同源。《周易》和《黄帝内经》都来源于古天文学,两部典籍可互文阐释。“六经皆史”。《周易》是对宇宙世界运行规律与原理的高度概括与浓缩,它不是学者书斋内向壁虚构的“形而上学”,而是生生不息的“自然科学”“实践哲学”。《周易》的思想可以在既往历史和现实世界中得到验证。
您有枕边书吗?
胡彦:我的枕边书就是《周易》。我出差、旅游外出时都会携带一本《周易》,有空闲时就随便翻翻。它的著述方式、思想表达是“图文并茂”的。中国文明思想的“无尽藏”即隐含在《周易》卦象之中。将《周易》作为枕边书,可以神游五千年文明的源头,沉入精神的原乡,安然入眠。
您的私人藏书有何特点? 有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书吗?
胡彦:我有“嗜古之癖”,“信而好古”,藏书以传世典籍为主,经史子集之要籍基本齐备。书不多,大概只有四五千册。比较有个人特点的藏书有四类:一是古文字类。拥有《新甲骨文编》《甲骨文字诂林》《殷墟甲骨卜辞类纂》《殷周金文集成》《金文编》《战国文字编》《古文字类编》及古文字学大家的重要著作。二是考古学类。早期中国的考古学重要著作,如《中国考古学》(新石器时代卷、夏商卷、两周卷、秦汉卷)及郭沫若、李济、夏鼐、苏秉琦、张光直等考古学大家的著作,我基本都有。三是古中医学类。各种版本的《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及相关注解书,还有古代、当代重要中医大家的著作。四是术数类。诸如堪舆、命理、相学这些“神秘文化”的典籍,我基本上应有皆有。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胡彦:第一本是“宇宙之书”《周易》,可以帮我“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第二本是中医哲学《黄帝内经》,可以帮我掌握不生病或少生病的智慧;第三本是中医临床医学《伤寒论》,在无人岛上如果生病了,可以帮我开出治病的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