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时,〕我和〔在早稻田大学念书的〕川岛结伴去附近澡堂洗澡回来的路上,他常常去书店逛逛。书店当然是卖书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书店。我紧张不安,总算学会买书了,但是不知道该买什么书来读,常常图便宜,把一百页卖二十分钱的岩波文库的书,一点一点买来读。其中,既有很有趣的,也有看得云里雾里便扔在一边的。
如《长腿伯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施特罗姆的《湖》、海涅和石川啄木的诗,还有北条民雄的《生命的初夜》。这些书我这个孩子读后也很受感动。对于不太会读和写的养母来说,报纸上的铅字简直毫无意义。我家里能收到的铅字材料只有电影杂志和工作用的电影剧本。养母见我看起书来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既好奇,又不可思议,有时竟然觉得自己被我忽视而大发雷霆,把我的书给没收。虽然那时我只是随便乱读,但是书成了我唯一的朋友。几十年来,始终以演员为职业的我一年到头东奔西走,如果不是川岛带我去书店,我也许就不会喜欢上书吧。每次走进书店,我就会想起川岛,深刻感受到:没有比无知更可怕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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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时,第一次来月经,我大喊:“屁股流血了!”这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这时起,我开始对自己没知识、没文化感到苦恼。和同龄女孩子比起来,我是多么无知啊! 现在,有些人自暴自弃地不断叫嚣:“即使是大学毕业,也有白痴啊!”但是,当时的我很单纯,骂自己是个“小学都没好好读完的可怜虫”,嫉妒那些同龄女孩了。
我三十岁时和松山善三结婚,他看我不太会两位数的乘法,起初还以为我是假装的,但是后来才知道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不会。我连九九乘法表都没记全,于是他教我乘法和除法运算。一有不懂的字,我就翻阅起报纸杂志,找与其相似的字。他见此情景,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过后,他带我去神田区的书店,给我买了一本《国语词典》,并教会了我查字典的方法。在三十岁前,我没有查过词典,更不知道还有《汉和大词典》这么神奇的书。所以,我在结婚的同时,身边还多了一名免费的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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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谷崎润一郎〕有句口头禅:“不赏花的话,就感觉今年是白活的。”一年春天,我们夫妇收到了谷崎家的赏花邀请。我心中不解:“谷崎家有樱树吗?”来到他家一看,果真有一棵像是樱树的树。据说,这是从京都移植过来的一棵红色垂樱樱树,高不到两米,所有的花和花苞加起来,只有十来朵,枝条如同小拇指般粗细,旁边支撑着一根木棒,在它的旁边,铺着一块绯红色的毡垫,上面放着泥金画套盒、酒壶和酒杯,盛大的“赏花宴”已经开始了。同席的还有安倍能成,他似乎也对这纤细的樱花大吃一惊,一副发呆的表情喝起了酒。虽说不是淡云密布,但天气是阴天,海上刮来的风还是相当冷。不一会儿喝酒的人的酒劲就上来了。
安倍能成突然改换坐姿,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喝醉的样子,大声地唱起了他擅长的《铁道之歌》:
汽笛一响,火车驶离新桥,驶近爱宕山,一路旅程,月色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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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五年七月,谷崎润一郎从汤河原的家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问道:
“你知道什么地方的牛排好吃吗?”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谷崎润一郎的声音。
这次电话后不到一个月,七月三十日,我突然收到了他去世的噩耗,立刻赶到了汤河原。最让我为难的是看到松子夫人的脸,她一见到我,便“啪啪”地扇自己的耳光,放声痛哭起来……
——摘自高峰秀子著《我的渡世日记》,吴伟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