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聪
1969年秋我刚上中学的时候,曾去校广播室半年时间,那里最难得的,是有机会和高年级同学更多接触,接受影响。
我印象最深的是大我三届的两位女同学。她们春节后就当兵走了,相处时间并不长,但她们像小姐姐一样的温馨存在和指导,那种微妙的感觉,我后来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部分找到了。
其中一位女生对我影响最大。她冬天里围一个大围脖,进门时只露出两只聪慧的大眼睛,不爱说话,好像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敏于观察。有一天她忽然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语文不错。”何以见得? 我有些惊讶。因为你来广播室那天说过一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也许真有一颗语文的种子在我心里,但如果能够及早发芽的话,也是她无心浇灌的。
我清楚地记得有那么几天,她把自己关在播音室里,握着小钢笔在写什么。透过玻璃窗,只看到她大眼睛忽闪忽闪认真思索的样子,既美丽,又神秘。
直到有一天,学校专栏里贴出了一首热情洋溢的楼梯体抒情长诗,是她写的。
现场观看的同学不少,一些大男生,大概是她的同班同学吧,调侃口气中显然也不乏钦佩之意。而让我激动的是,这些洋洋洒洒的诗句,竟然不是书本上看到的,而是我身边的同学写的! 全诗共272行,我用小本子悄悄抄了下来。
今天,从一个退休文学专业教师的眼光看,这首诗富于才气和激情,但在题材上仍属应时之作,在风格上也不脱当时的构思、语言套路——这毕竟是一篇中学生的习作。但为什么这首诗令我久久难忘呢?其实,当时打动我,现在也牢牢记得的,只是其中两句诗:“不管是/绕赤道一周,/还是贯穿/南北两极。”这两句诗有什么深意吗? 似乎没有;能够成为全诗的点睛之笔吗? 显然不能。但它就是那么美妙,壮阔,富于节奏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好像一下子把广大世界展现在一个刚上初中的男孩子面前,让未来的某种召唤和萌动,像风掠过心头……
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悄悄写诗了。第一首诗也是从“碧波的大海啊! 峻峭的高山,/他们在歌舞,/他们在欢唱……”这样的句式开始的。那时我连押韵都不懂,一年后还是一位热心的老师在操场上用小树枝比划着教会我的。写诗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自主选择,仅仅因为看了别的同学写的诗,而非世界名著的启蒙。但要知道,在那个书架空空的年代,我也是直到高中才有机会读到《普希金抒情诗集》等名作的,还是班主任悄悄借我的。今天应试时代的孩子们也许不太理解,甚至对书本可能有了某种餍足感,但在我们那个学业荒芜的时代,圣殿般的课堂,诗篇般的课本,能够继续留在学校读书,而不是过早地被推向社会,就已经是人生的最大幸运了。但不管处境如何,对文字之美的天然敏感,总会让人像干枯的小草吸吮雨露一样,自动屏蔽掉无用的东西,而把珍贵的点滴留下来。
今天我们明白,及早尝试写作,就相当于及早开启了精神旅程,而敏于留意飘过心镜的纷繁事物,总比视而不见、无所用心要好。我记得下乡插队后有一本教知青写诗的出版物,曾把我中学诗作中“凝固的白云”“浅蓝色的黎明”“沉馨的梦中”等诗句作为某种不成熟的例证,我也赧然。但现在我年纪大了,读的东西多了,也有了自己的认识:诗歌作为嵌在“青铜的形式”里的语言艺术,不仅负载信息,更激发人的美好情感,而这就是进入审美体验了。对于孩子的心灵成长来说,心得难得,这很重要。
但没想到的是,往事转眼已过半个世纪,诗人穆旦感叹的“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我也有了类似的愕然:“讲台下的座位已经坐满,/乱哄哄的声音如同水下传来,/他们在等着听下一个章节,/而我,是不是已经有些倦怠? //生活的碾道周而复始,/我的沉思像一片空白,/但窗外的天空是多么高远,/远方的一切永远激情澎湃……”是呀,岁月易逝,唯美永恒。我仍然相信,接近文学艺术只会引人向善,向美,是非判断永远联系着审美判断,大千世界的五光十色,终会略去过眼烟云,留下心底的明净。
记得广播室同学送她们入伍那天,我在日记里说“我感到我有一种悲伤”。那种失落感,或许类似于少年高尔基眼见常借给他书看的军官夫人邻居突然搬走时的感觉……但对一个懵懂少年来说,诗心被适时唤起,这已是难得的机缘了。一念骤起,万缘汇聚,所谓“光锥之内皆命运”,“不管是/绕赤道一周,/还是贯穿/南北两极”,能够影响他人的东西就必定是长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