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旗诗话》与八旗诗风

    《八旗诗话》是清代八旗诗人法式善撰写的一部以旗人作家作品为评点对象的诗话。在从事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清代京师诗学地图研究”（22YJA751020）的过程中，笔者研究了这部鲜为人知的评点集。作为民族文学评点的珍贵作品，这部诗话有其独特的价值。

    作者法式善（1753-1813），蒙古伍尧氏，字开文，号时帆，又号梧门、诗龛等。他是蒙古族人，又是内务府旗人，其八世祖以军功从龙入关，后代均在内务府任职，到了其祖父这一辈家道中落。法式善在母亲的教导下刻苦学习，乾隆四十五年（1780）考中进士，走上仕途，曾授检讨、侍讲学士等。著有《存素堂诗初集存录》《存素堂诗二集》《存素堂诗续集》《存素堂诗稿》《同馆试律汇钞》等诗集。

    《八旗诗话》一卷，共249条。其中有评点者84条，其余以存诗为主。法式善以八旗诗论家的身份论八旗诗人，有着身份认同感，持论也较为公允，多三言两语，点到为止，少无端贬低，也无过分拔高。

    书中所见八旗诗风总体而言是自然质朴，清雅淡远。王国维曾经评价纳兰性德说：“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这既是对性德的评价，也几乎是对多数八旗诗人的评价。法式善在《八旗诗话》中也常以书写性情、自然质朴评价八旗诗人。如论赫奕“诗则自写性情，不以刻画为工，亦有萧疏淡远之致”。此条肯定诗人自然本色的创作特征，结合法式善本人主性情的诗学思想，可见其话语背后的赞许。若诗人本身有很高的品格修养，原原本本反映出来，自可见风骨。在论兰轩女史时，他说“诗本性真，落落有丈夫气，不可以巾帼目之”，给予高度评价。论法海时称“其《咏鹤》诗通体自写怀抱”，又称引沈德潜之语“谓其风骨独高”。类似的评语不在少数。

    与此类评语相应的是，法式善常用“清”一类的词语来评价八旗诗人。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有“清奇”一品，指澄澹清明、不同流俗的意境。其诗曰：“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与其《与极浦书》所论“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相似。而这也是神韵派所追求的境界。诗中所描绘的景象有清静、清冷、清雅、清朗等。而法式善似乎在以清为主体组合而成的二级范畴上又有独特的创造。常见的如论性德“诗以清丽为工，五古犹有神韵”；论僖同格“七言佳句如《喜雨》‘新水带鱼从北下，碎云如鸟向南飞’清新可诵”；论和明“语意清新”；还有神韵派常言之清远、清迈、清旷：

    五古萧疏清远，得韦柳之遗。五律清冷孤峭，尤见标格。

    诗尤雄骏清迈，迥出尘表。孙绍昉……诗境清旷。

    更有后世其他诗论家较少提及的清婉、清稳、清和：

    其诗清婉，一洗豪贵之习。如寒儒之憔悴专一者。

    诗清婉流利，浅濑低峦，泉幽石洁，可爱也。心性和平，出语清婉。

    五律不能造襄阳精诣，而清稳雅洁竟相类。作诗清和朗润，如其为人。

    清婉，大约意为清新婉约，如同低低的山峦之中有浅浅的溪流，缓缓地流过洁白的石头，而非大江大河、奔腾浩瀚，山峦起伏、雄伟奇崛。清稳，意为清新稳健，诗风类孟浩然。清和，即清新和顺，和乃中和之道。清稳、清和都在清的基础上又加以道德的评判，由此显示出八旗诗人清雅淡远的多方面特征。

    八旗诗人多师法唐人，间有宗宋或习公安、竟陵者。法式善本人不主张诗分唐宋，然而《八旗诗话》中对八旗诗人的评点却常有宗法唐宋的描述。具体而言，宗唐者更多，偶有宗宋者。他们有的学习杜甫之“每饭不忘君”，有的效法孟郊、贾岛，“以示不弃寒微之意”。还有的出入高适、岑参等盛唐边塞诗人，“而一种豪逸之气竟不肯为古人压倒”。也有间接宗唐者，如师法王士禛，而王也即学习唐人。有的八旗诗人宗唐到了刻意模仿、如痴如醉的地步，如喻成龙“诗刻意宗唐，不惟句法求肖，即谐声会意，亦无不似也”。德龄“诗学唐人，得其健气，往往不事鑱削，而隽旨逸思，凑泊弦外”。或“诗情磊落，得唐人奥旨”，或“作诗以唐人为圭臬，常录开元、大历诗三百首，心摹力揣”。由此可见这些八旗诗人用力于唐诗之深。

    而标明学诗“得力于宋人”者仅一人，即性德之弟揆叙学查慎行，查诗虽被视为宋诗派，但也以唐济宋、唐宋互参。另有一二“学诗始沿竟陵派”“间有堕入公安派者”。从《八旗诗话》编排的顺序看，大体以时代为序。而宗宋，学公安、竟陵者也偏于中后期，由此可见这与乾嘉时期的诗学转变有关。当时以翁方纲为代表的学人诗和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盛行，翁方纲在京城又大兴“寿苏”之风，八旗诗人多少会受到一定熏染。但总体而言，八旗诗人习汉文化程度不深，想要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恐怕不易，因此难成气候。而性灵派以南方随园为中心，京城法式善为代表的诗论家并不推崇，偶有学习者也遭到法式善的批判。

    八旗诗人时有雄健之风，显现民族特色。八旗以渔猎为生，重视骑射，人人习武。至于作诗，则是入关后受汉文化熏染之结果。因此，八旗诗人多能文能武之士。如性德、揆叙、曹寅等人均以宫廷侍卫出身，鄂容安以边塞诗著称，玉保本为将军出征边塞。因此，这些八旗诗人骨子里都有一种雄健之风，或与清雅淡远之音形成互为表里的两面性。正如纳兰性德在《塞垣却寄》中所述：“绝塞山高次第登，阴崕时见隔年冰。还将妙写簪花手，却向雕鞍试臂鹰。”一边是“妙写簪花手”，一边又跨上“雕鞍”试猎鹰，这就是八旗诗人独特的生活经历，而这种独特的民族特性也决定了他们独特的诗风。

    《八旗诗话》中，雄健之风时有所见，例如：所存储作，雄深雅健，天骨开张。

    诗才气苍茫，英飙辣语，颇足动人。诗尤雄骏清迈，迥出尘表。

    天峰诗多塞上作，词意苍凉迈往，雅与题称，固不必拘拘步伐，而健轮为橹，自成一队。

    不仅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诗人如此，那些身居高位的八旗大员也多有此风。鄂尔泰曾任云贵总督，法式善评“所为诗古劲苍莽，直抒胸臆”。范承谟累官至福建总督，被评为“韵语慷慨激烈，如睹发指皆裂时”。足可见八旗诗人的民族特色。

    八旗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今天，我们重读《八旗诗话》，可以近距离真切地感受八旗诗风，感知中华民族文化多元融合的特征。

    （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