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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6月12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128

    人生终是独酌人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6月12日   03 版)

        ■宋世明 主持:丁帆

        我在师门里是个异类:从不喝酒!每逢聚会,师兄弟们各带好酒,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我只是摸过酒瓶,看牌子,读酒精度。在酒风酒量上,同门的几个师姐师妹也比我“能打”。有位师姐看上去文雅得很,微笑作淑女状。可要是有男生端着酒来了,她立即拎过酒壶说:来吧! 眼都不眨,一壶就下去了。男生都看傻了,只好捏着鼻子陪一壶。我没见她醉过。有位师妹性格爽快,用歌手伍佰的话说:喝了一杯,还有三杯。她喝得墙都不扶,当然更不服我。有一次经过我身旁,拍拍肩膀说:“防火防盗防师兄,喝醉了倒无妨,像你这样人间清醒的师兄更要防!”

        师妹何其冤我哉! 不喝不是城府深,只是戒酒了而已。

        作为农村长大的人,我们的喝酒经历大致相同。3岁上桌,铁皮瓶盖里咂嘴吐舌;5岁开瓶,猛呛一口皱眉狂咳。此后一路成长一路喝,四村八庄有传说。酒精耐受的孩子,终于喝成了猪圈里斜躺着的酒鬼,酒气迎风熏三里。酒量有限的,也能混成半斤八两的红脸庄稼汉。

        喝酒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乡村夜、灯下酒是我孩童时代最为遥远而又深刻的记忆。记得七八岁时候,家里来了个笑眯眯的毛胡子男人,是父亲哪个村的什么朋友。夜幕低垂,油灯昏暗,他们在正房里喝酒。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杯我一杯。酒瓶子倒个没完没了,大舌头话说得没头没尾。秋虫鸣,夜沉沉,困得我趴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牙都快磕掉了。但父亲异于平常的一种说话方式让我至今犹记:“这是其一;其二,”这样的表述腔调让我大吃一惊:他是一个农民啊。他的小学文化都是扫盲班扫出来的。他会喂牛、会养猪,会偷偷在生产队的柴火灶里烤红薯给我吃,就是不应该会“其一与其二”。岂不怪哉? 后来我渐渐长大,离开了家乡,一年见不着父亲几回,但再想起这样的乡村酒夜场景,再次回忆起父亲的那般语调时候,似乎也就理解了。

        一个农民,一代代农民,常年地走过麦田、踩过稻田,眺望过高粱、玉米地,其实他们和旷野里的庄稼、风中的芦苇一样,基本上是沉默不语的。有的文学作品中写一个农民对着花说话,对着鸟抒情,基本上都是文人鬼扯。也因此,在夜晚的酒桌上,他们或许想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个够,说得精彩。是喝酒让一个农民文化了起来,尽管他平时沉默寡言,大字不识几个,但是上了酒场,见了朋友,他要会说话,他抢着说话,不停地说话。他说的话估计是村长的风格,是乡长的口头语,是电影里党代表的台词,但从一个农民的嘴巴里说出来,那就是他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酒能助攻到的最高水平。

        去年清明节,我回农村老家扫墓。烧过纸、磕过头后,父亲走到爷爷奶奶坟头的右下方,大伯坟头的一侧,踩踩杂生的野草,忽然伸出脚尖划了一圈。他努努嘴,不说话。我问:“就这里?”父亲耳朵已经聋了好多年。他不接茬,低头看着这块呼啦圈大小的草地,又抬眼看看远处的村庄,良久才说:“就这里吧。”他还伸出四个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说:“最多活四年。”七十三,八十四,年已八旬的父亲是这么推算的。他语气平淡,如同说别人的事。这一刻,我才猛然感到,父亲真的老了。那个“其一其二”的中年父亲早已在向我漫长地告别。他喝了一辈子的酒,喝不动了,成了一个皱缩的老农民。他年之后,我会在他用脚划过的草地上,给长眠的他倒酒,向他磕头,但却永远听不到他的言说。谁的一生不是下酒菜,到头来都是独酌的人!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与乡村酒夜的寂寞相比,城里的酒桌就热闹得多。我后来上大学,去了徐州,如同一下子掉进了酒缸里。两人一顿酒,五人一桌宴,酒无好酒,菜无好菜,但是忽而放鹤亭,忽而云龙湖,如同当年的一家奶粉广告词说的那样:维维豆奶,欢乐开怀! 甚至有一次,我们宿舍八个人相约去云龙山喝酒,夜里翻墙进去,边喝边爬山,不知多久,突然发现不对劲。林子越来越深,怪鸟鸣叫越来越吓人,前后左右黑魆魆的都是小土堆。转悠到半夜一点多,找不到下山的路。有个同学靠近了点着打火机看,竟是黑底白字的一块块墓碑。我们这是在向龟山汉墓摸索前进啊! 酒再壮,我们毕竟还是怂人。八个人开始还屏息慢慢撤离,到后来鬼哭狼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那是我在徐州最惊魂的一次喝酒经历。

        徐州人的爱喝酒能喝酒大大有名,为此还编排出许多段子。比如:“西北虎、东北狼,喝不过徐州小绵羊。”再比如:“黄河两岸喝不过丰县。丰县人全喝倒,沛县人没喝好。”这个段子讲的是徐州最能喝的丰沛两县,尤其以刘邦的老家沛县为最能喝。徐州人喝酒还讲究,最擅长劝酒。风雅的,会引用苏东坡的诗,显得你不喝没文化。狡猾的,会安排专人领酒,一人干翻一桌人。粗暴的,直接端酒站在你面前,说是敬,其实就差捏鼻子灌了。在徐州喝酒,一言以蔽之:本次酒局最终解释权归徐州人所有。

        喝酒于我,是喝了个寂寞。现实里,“潦倒新停浊酒杯”,内心里,“劝君更尽一杯酒”。对于历史上的酒局名场面,依然心向往之,深叹惋之。鸿门宴,拔剑舞;天外雷,青梅煮;西湖雪,人在舟;十年灯,一杯酒。在午夜的书桌前,我听到了他们叮当的碰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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