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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6月12日 星期三

    苏轼文章中的做人道理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6月12日   05 版)

        ■庄锡华

        苏轼一生跌宕起伏、劫难频频。入仕后官虽然做得也不小,但往往屁股下的椅子还没有捂热,贬谪的诏命已到,不得不交印走人。中年苏轼涉入乌台诗案差点丢了项上人头,读黄庭坚“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因知临老流放绝域,仍有人在算计他的性命。家中亲人因此笑他“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有趣的是,活得很憋屈,写文章却将做人道理说得头头是道。也许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充满悖论:不曾说过什么做人的道理,可以有不俗的人生;反过来,进退失据、处境尴尬,又貌似通晓做人的道理。

        寓意与留意

        苏轼认为“调生养气,难在去欲”。短文《王君宝绘堂记》分辨寓意与留意,讨论欲望的调控。苏轼多情,一生并不缺少红颜知己;酷爱美食的他口腹之欲也很重,不理会“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喜欢亲下厨房,自创了不少好吃的菜肴。不过对于食、色颇有所好的苏轼一直保持着役物而不为物役的警惕。他的荔枝诗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品尝到鲜美的荔枝,居然将流放岭南的重罚也看轻了。然而,“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一想到一段百业兴旺、文化繁荣的盛世终结于帝王穷奢极欲的享乐,心情立时变复杂了,遂有“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的长叹。诗不尽意,《王君宝绘堂记》中有“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的学理阐发。“寓意”与“留意”虽然只是一字之差,意思却有天壤之别。寓意属一般的喜好,有分寸的把握。喜好不是嗜好,更不是痴迷。留意是溺、是瘾,“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堂记说的还只是书画,已经为祸甚烈。倘是美色、尤物,又当如何?明人袁宏道在《游苏门山百泉记》中写道:“举世皆以为无益,而吾惑之,至捐性命以殉,是之谓溺。溺者,通人所戒,然亦通人所蔽也。溺于酒者,至于荷锸;溺于书者,至于伐冢;溺于禅者,至于断臂。”袁氏所论据于史实,可为镜鉴。周幽王玩烽火,宋徽宗玩花石书画,帝王权力大、能量大,一涉于溺,最后或是“性命以殉”、或是邦国以殉,玩物丧志,尽是血的教训。

        苏轼兴趣广泛、爱好多多,但都只是当事人的一点“雅好”。在这个范围里,“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凡能取悦情性,丰富自己的生活,无论贵贱皆可赏玩,赏玩之后,是留是去,皆“不复惜”“不复念”,自然而然,役物而非为物所役。近人张伯驹为了收藏展子虔《游春图》、陆机《平复帖》等珍贵书画,出卖房产、变换太太的首饰、倾其所有。这些荡尽家产、历尽艰辛收藏来的宝物后来竟全被他无偿地捐献给了国家,可见貌似一掷千金、不惜性命以殉的疯狂之举,在他其实也只是理性的寓意,非为满足占有的私欲。宋人洪迈认为通达之人方能视金珠珍宝如小儿玩物,“未尝置欣戚于胸中”,“方杂然前陈,疑若可悦,即委之以去,了无恋想”,这便是超然物外的境界。

        忍与不忍

        苏轼《留侯论》《贾谊论》说“忍”,文字铺张,推崇备至,对忍让有无边际,如果有,它在哪,却不曾予以说明。心字上面一把刀,这字大家都认得,叫做忍。认得归认得,能不能忍,忍得忍不得,这里有莫大的学问。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堪称千古一忍。前人文章故有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故能为天下之不能为的说法。据说林则徐性急,律己严、对人要求也高,稍不如意便发火,也许是受了古人劝忍文字的启发,特为制作了“制怒”的座右铭。不过我倒觉得,说忍能济事,未必尽然。目睹恶行,一味制怒,说是要忍,不也违背了圣人求仁得仁、见义勇为的教诲? 拿韩信来说,如果市井无赖得寸进尺、不依不饶,我想,禀性耿介的韩信一定会拔剑相向,出这一口恶气。这样想来,苏轼一意力行,从黄州忍到惠州,又从惠州忍到儋州,一忍再忍,一生事业,好像都在践履其对“忍”字的体认,这样的忍真的值得吗?

        《留侯论》《贾谊论》将小忍与大谋做比较,认为忍小才能谋大。苏轼认为张良的过人之节,就表现在人情有不可忍者,留侯忍了,辅助刘邦成就了王霸之业,青史留名。他还举出楚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而使宗庙社稷得到保全,项籍不忍而败,刘邦忍而胜之的史实,将“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提升到哲理层面来认识与揄扬。对贾谊的不忍,惋惜不已,感叹“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忍一忍,说不定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佳景就在前面。贾谊遭际坎坷,常常痛哭流涕,后人多有同情的表达。而苏轼却不以为然,认为与其整日悲悲戚戚,不如下力气去做朝廷群臣的工作,疏通交流,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不过十年,可以得志”。《贾谊论》“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与《留侯论》“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志甚远”,遥相呼应、印证,把一个“忍”字渲染成制胜的法宝。

        “忍”真有那么大的神力吗?要不要忍,自然是要,古人说:“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但如何忍,何处是忍的界限,很值得研究。历史上有不少名人也是知忍、善忍的大家。王阳明文治武功,千古一人,被贬逐西南绝域时,满腹经纶的他居然亲自拿着锄头畚箕,挖坑取土,掩埋几个倒卧道路、素不相识的路人。但贵州忍了,便有了后来书生挂帅、江西立功的不朽勋业。善忍者都有忍的底线,该忍时忍,不该忍时宁折不弯。。

        由此可见,忍与不忍与当事人临事的性质、个人的道德秉持等复杂因素相关。战国时蔺相如避让骄横的廉颇,是不愿发生内耗,相忍为国。但是不是事事要忍、处处逆来顺受,则又未必。涉及核心利益就不能一味地忍。像苏轼那样因为头上一顶乌纱,听凭人家摆布,自己忍了,别人感觉却甚是“不忍”。圣人有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的说法,意思是不忍,即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能忍的时候,那就是血脉贲张,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一点退让余地也没有。

        面誉与背毁

        苏轼《墨君堂记》观察人们见面时称呼中前扬后抑、面誉背毁两种迥然有别的态度,居然把握到了深藏于人际交往背后的天理人情,读后很受启发。

        苏轼注意到“凡人相与号呼者,贵之则曰公,贤之则曰君,自其下则尔、汝之”,对社会上有地位、有权势的所谓长者、尊者,平时见面人们都得用尊称,至于非长、非贤,则直呼尔、汝就对付了。这是与人见面打招呼的通例。重要的是苏轼注意到对那些平日里恃财、恃势,通吃一方的人物,街坊邻居大多“貌畏而心不服”“进而君、公,退而尔、汝者多矣”。这些平时被人当面尊为君、公的人物,心术不正、行事多有可议,因为有权有势,路上碰了面,只得虚与委蛇、毕恭毕敬地打招呼,掉转头后,对其背影指指戳戳、数落不是,往往而有。公道自在人心,谁能禁得住背后的议论? 明人陈继儒因有“使人有面前之谀,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的说法。

        被人如何称呼,特别是背后被人怎么称呼,很能够反映此人在人们心目中的真实印象。当着面,不好意思、敷衍着,背了人,没了顾忌,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怕被人说、怕被人骂,就得将人做正了、做直了,君子爱惜羽毛,清人戴震因有“立身守不苟二字,待人守无憾二字”的告诫。看来,这称呼里面确实包含了不少做人的道理。苏轼在文章中用竹子的特性来与人格相比,认定竹子是朴实的君子,不以声色嗅味来悦人耳目;不慕于势利,不拘于好恶,不论贵贱亲疏,待人接物一概地温良恭俭;不管外部环境有多少变化,永远坚守其质直的节操。“得志,遂茂而不骄;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独立不懼”。身正、行端,严于律己,凡人拥有这么多优质的品性,谁不愿与之亲近,谁能忍心对这样的人说三道四?

        思与无思

        苏轼秉性耿介,遇有不平之事,往往会有下意识的反应。《思堂记》有学理反思:质疑慎思、明辨的古训,主张无思无虑,率性而行。

        谋定而动,三思后行,是儒家先哲的明训。韩愈加以发挥,说:“行成于思,毁于随”,认为行动之前应先将各种复杂情势熟筹于心,这样才能应付裕如、事半功倍。经过思考的行动,是合乎理性的,最低限度,思考后行动便不会后悔。但苏轼却大唱反调,挑战前人的经验,张扬率性而行所得的快感。《思堂记》说:“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即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在苏轼看来,未发而思,无的放矢,是无效的思维;已发而思,放马后炮,是迟到的聪明。苏轼旷达,不愿蹈袭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活法。他说:“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这是性情中人的发声。想想也是,事无巨细都要斟酌再三、反复权衡考量,这等患得患失的做派,如何入得东坡的法眼? 稍早,他的《密州通判厅题名记》也称自己:“余性不慎言语,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腑脏,有所不尽,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记疏以为怨咎。”苏轼对自己率性疏放的性格缺陷颇有自知,却依然我行我素。

        需要指出的是,遇事即发,未暇思,是苏轼话中表达的第一层意思;宁肯得罪人,也不能有违于直来直去的本性,则是第二层意思。后面这层意思争议多,笔者也不敢苟同,未思而行则稍有所许,觉得在特定的场合中,这样做也许是合理的选择。譬如火车飞驶而至,路人见有毫无知觉的孩子在铁轨上玩耍,是思考后行动、还是凭直觉行动? 如果真要思考,因为情况复杂,行动与结果有N种组合,考虑清楚,择善而行,耗神费时事小,耽误了救人事大,车到人飞,行前之思不也变成了马后空炮,悔之何及?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董存瑞、黄继光的英勇献身,多是临机而断。事起突然,千钧一发,容不得迟疑,理智的选择多半是滞后的,直觉的反应才管用。

        细想起来,未思而行虽然是直觉的反应,但往往有健全的理性作铺垫。例如魏晋人物嵇康,生活在多事之秋,却学不来阮籍缄口是非的本事,“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人家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他不,看不顺眼、意见相左,立马发作,绝交信给升官的山涛写了一封,给劣迹昭彰的吕巽又写了一封。但一深究,非汤武,薄周孔,挑战司马氏篡政的合法性,同山巨源政见对立早就公开化;平日里鄙视龌龊小人也完全出之于嵇氏的秉性。可见,“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看起来像是意气用事,属于未加思索的即时反应,但这种未加思索的即时反应是以“刚肠疾恶”为前提的,爱恨情仇早就深深地烙于嵇康那一副疾恶如仇的刚肠中了。与同道的向秀友善,对效忠大将军、甘为鹰犬的钟会当然就会恶语相向;喜欢正直率真的吕安,就一定会讨厌卑鄙龌龊的吕巽。苏轼因有:“君子之于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恶恶臭。岂复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而避就之哉? 故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虽然是遇事即发、未思而动,仿佛是跟着感觉走,却都能在平日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中找到行为的逻辑和根据。君子行善,自然是当仁不让;小人作恶,也必是本性使然。除此之外,苏轼话里其实还包含了这样一层意思,那就是想多了,计及利害,难免左顾右盼,行动反会变形,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如此谨慎小心,活得能不累吗?

        苏轼鄙薄“临事而思”,欣赏“遇事即发”,体现了他作为性情中人的本色。然而现实生活是复杂的,凡事临机而断并不具有普适性,不能绝对化。谋定后动与遇事即发、未思而动各有其适应的场合,不能非此即彼。苏轼一生,情绪化冲动的情形诚或有之,但把他理解为一味任性胡来的莽夫就大错特错了。朋友章质夫名其堂为“思”,苏轼受托写堂记,有意借题发挥,与朋友笑谑调侃,才有了这篇攻“思”的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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