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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5月29日 星期三

    熊十力接受的“先父之教”

    张建安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5月29日   07 版)

        1966年元月五日,82岁的熊十力在“提笔记不起字的笔画”的状态下,仍写了一篇《自述》短文,再次提到父亲对自己的影响,称:“余平生受先父之教,勤治儒学及孔子易学。”

        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大儒熊十力的心里,总是充满酸楚,又充满崇敬之情。

        熊十力的父亲熊其相,湖北省黄冈人,先世是士族,然而家道中衰,祖父、父亲与他,三世皆单丁。熊其相自幼聪颖,家中虽穷困,母亲仍坚持送他到乡校读书。他本人也很有志气,“常忍饿而不废读”,家中无书,便向乡有藏书者借读,按期还书时,已能记忆其大要。

        熊其相很早就考中秀才,闻名乡里,然而他追求精神独立,并不以科举功名为意,于是返回乡里,授徒于乡校。教学期间,熊其相知行合一,常教导学生读书要明道理,以读史为先,而后治五经,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先生。

        不过,由于家中子女多,六个男孩,四个女孩,靠熊其相那点收入很不容易维持生计,所以他的孩子们从小就知道劳动干活。熊十力也是如此。

        熊十力出生于1885年,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三。七八岁时,他就为邻家放牛,“岁得谷若干”,以补贴家用。当然,与许多放牛娃不一样的是,熊十力受父亲熏陶,从小便有志于读书。

        熊其相的主要时间都在乡校,偶尔回家,会教熊十力识字,讲些历史故事。这是父子间的快乐时光。

        熊十力9岁时,熊其相回家后仍教其识字,讲历史故事,但故事的内容有所改变。有一天,熊其相讲到后汉混乱以及晋代、南朝胡人祸国之事,词极凄怆,将熊十力感动得号啕哭泣,“少时革命思想,由此而动”。

        见儿子如此感动,熊其相意味深长地说:“儿不必泣,向后读史书,宜用心探求祸乱从何处起,探求既久,方知胡祸是内乱所招致,而皇帝制度乃是内乱之根也。古今史学家,都不与天下众庶同忧患,其读史只玩故事及以博雅成名,谋利禄耳。儿其戒之。”这样的父教,熊十力终身铭记。

        10岁时,熊十力仍为放牛娃。熊其相患肺病,衣食不给,看到熊十力是个读书种子,常叹气说:“此儿眼神特异,吾不能教之识字。奈何?”于是强打精神,继续到乡校授课,并将熊十力带去就学。

        熊其相初授《三字经》,熊十力一日便将其背完;紧接着,读《四书》,每求父亲多授,熊其相总是不肯,称:“多含蓄为佳也。”熊十力后来称:“此为入校之第一年,乃幼年期最畅快之境。不肖常日夜手不释卷,睡时甚少。”又称:“先父门下颇有茂才,余自负所领会出其上。父有问,即肃对,父喜,而复有戚色。是年秋,吾即学作八股文一篇。八股文有法度,不易驰逞,先父颇异之。”

        有一天,四五个身穿长衫、意气甚盛的书生拜访熊其相,但言语间都是“读书万卷,何如积累千金,大丈夫所以起功名之念”这类话。熊其相怫然训诫:“尔曹托名士类,宜求实学,自爱自重,何不读书而羡千金乎? 历朝宰相,往往以无知无耻得之,摸金致富,贪残已甚,愚贱至极,可谓功名乎?”见几位书生面面相觑,熊其相反问:“尔等都谈功名,那就说说什么是功? 什么是名?”见无人回答,熊其相便说:“夫功者何? 盛德大业,国以之建、民以之新者,是为功。名者何? 德业为当年与后世所称颂,不可泯灭者,是为名。功名之义深远矣。尔曹不求甚解,可乎?”接着,他又针对四五人“不接受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也不接受乡党不足轻重之誉”的高谈阔论,毫不留情地驳斥道:“鄙小官而求为大官,必欲媚兹一人(指皇帝),此与宫妾之情无甚异。忽视乡党之毁誉,以为无足轻重,将欲扬名声于都门,传姓氏于海外,而后贵重欤? 殊不知人生之至贵,要在实有深造自得者在。逐浮名于外,而无自造自得之实,是乃无耻之尤耳。”这席话把四五人说得面红耳赤。熊其相见状,乃规劝道:“尔曹闻吾言,当不悦,而余不忍无言也。方今国中士类,鲜不以学习八股为专业。所以者何? 今之号为士者,皆志在官场,而非深于八股之技者,即科举不获当选,官场之路塞矣。夫士之志在求官摸金,士之学在八股,国无与立,民不聊生。邻县有归自北京者,称道泰西列强,学艺与制造俱可畏,吾国非可以愚陋图存,尔曹犹不悟耶?”规劝完毕,熊其相便让几人离去。这些场景,熊十力都看在眼中,印象极其深刻,直到晚年仍历历在目。而熊其相的这些言辞也深深地烙在熊十力脑海,对其一生的道德学问皆有莫大的影响。

        只是,令人惋惜的是,学识兼备的熊其相过早地离开了人世。熊十力11岁时,熊其相患咯血,虽勉强为门人说经史,已渐不可支。熊十力深忧惧,亦不忍废学。熊十力12岁时,熊其相病情加重,成肺癌,但春季仍在乡校,勉强为门人讲说经史。当年秋冬之际,熊其相病逝。

        去世前二日的清晨,熊十力与长兄熊仲甫待候在父亲床头。熊其相神智清明,微笑地对两个儿子说:“我将去矣! 孝之道,在继志。我有志而未逮者,尔辈能善继,吾不死矣。”

        临终前,熊其相抚摸着熊十力的头说:“你终当废学,命也夫! 但你体弱多病,农事非所堪,学缝衣之业,以后也好养活自己。”

        熊十力立誓:“儿无论如何,当敬承大人志事,不敢废学。”其后,熊其相默然而逝。

        熊其相去世不久,夫人陈氏也跟着去世。家庭重担由熊十力长兄熊仲甫挑起。熊仲甫也喜欢读书,但15岁时便因家贫辍学,只能在农作时将书带上,抽空阅读。熊十力也不能再上学了,便仿效兄长,边放牛边读书,勤学不辍。相比而言,熊十力的学习能力远超熊仲甫,这使得熊仲甫总想让弟弟再入学堂。

        熊十力十二三岁时,熊仲甫找到私塾先生何圣木,恳求其收留熊十力就读。何先生是熊其相生前的至交,满口答应。于是,熊十力又可以跟随老师读书了。可是这一次,他也是只读了半年,便不耐塾馆管束而离开,采取一边劳动一边自学的生活方式。

        这个时期,熊十力大量的时间都是在田野中度过,面对春夏秋冬的流转,面对花花草草的枯荣,使他对生命有了新的感悟。数年后,熊十力在《船山学自记》中回顾:“年十三岁,登高而伤秋毫,时喟然叹曰:此秋毫始为茂草。春夏时,吸收水土空气诸成分,而油然滋荣者也。未几,零落为秋毫,刹那刹那,将秋毫且不可得,求其原质,亦复何有? 三界诸有为相,皆可作如是观。顿悟万有皆幻。由是放浪形骸,妄骋淫佚,久之觉其烦恼,更进求安心立命之道。”

        14岁时,熊十力因羡慕古代隐士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之风”,夏天居住在野寺,裸体,时出户外,遇到人也不避;又喜欢打菩萨雕像。有人将此事告诉熊仲甫,熊仲甫却采取不管不戒的态度。有位余先生曾是熊其相的门下学生,对熊十力的举止实在看不下去,就将其招呼过去痛责:“尔此等行为,先师有知,其以为然否?”熊十力不怕别人指责自己,却担心辱没父亲的名声,从此再不敢这样。

        此后,无论熊十力边革命边读书,还是离开政界专心治学,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父亲的影响。尤其在治学方面,熊其相对熊十力的影响非常深远。正如熊十力晚年回顾:“余小子终不敢怠于学,盖终身不忍忘此誓也。”这一终身不忘的誓言,就是他在父亲临终前所说:“儿无论如何,当敬承大人志事,不敢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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