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国演义》中,曹操临终“遗命于彰德府讲武城外,设立疑冢七十二:‘勿令后人知吾葬处,恐为人所发掘故也。’”(《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673页)这就是为人所熟知的曹操疑冢传说。近年来,随着曹操高陵考古发掘完成,疑冢之伪自然不攻自破。然而细绎此传说的产生及其在古代文人笔下的传播、发酵、变异,可以让我们见识到一场跨越时空的“斗智”。
由显到隐的曹操陵墓
建安二十五年(220),曹操在洛阳病逝,享年六十六岁,葬高陵。在去世前,曹操对身后事做过详细安排。建安二十三年(218),曹操下令:“古之葬者,必居瘠薄之地。其规西门豹祠西原上为寿陵,因高为基,不封不树。”(《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51页)以古葬制为据,将陵墓选在邺城西门豹祠以西的高地上,依着高地做陵基,既不封土建陵,也不植树为记。这种古朴、低调的建陵要求,与他临终遗令“敛以时服,无藏金玉珍宝”(《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第53页)的薄葬要求相一致。
曹操高陵原有祭殿,至魏文帝时废置,《宋书》载:“及魏武帝葬高陵,有司依汉,立陵上祭殿。至文帝黄初三年,乃诏曰:‘先帝躬履节俭,遗诏省约,子以述父为孝,臣以系事为忠,古不墓祭,皆设于庙,高陵上殿屋皆毁坏,车马还厩,衣服藏府,以从先帝俭德之志。’及文帝自作终制,又曰:‘寿陵无立寝殿,造园邑。’自后至今,陵寝遂绝。”(《宋书·礼志》,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45页)由于遵从古代祭庙不祭墓的礼制,并以遵从先帝俭德之志的名义,曹丕下令毁坏了高陵的祭殿,并下令自己的陵墓不设寝殿园邑。陵墓不封不树,祭殿也被废置,曹操高陵的所在必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为人知。
直到北宋年间,高陵的所在还是清楚的。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冬十月……癸亥,诏诸郡立古帝王陵庙,置户有差。”(《宋史·太祖本纪》,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5页)《宋史·礼志》载宋太祖诏令:“先代帝王,载在祀典,或庙貌犹在,久废牲牢,或陵墓虽存,不禁樵采。……商中宗太戊高宗武丁、周成王康王、汉文帝宣帝、魏太祖、晋武帝、后周太祖、隋高祖,各置三户,岁一享以太牢。”(《宋史》第2558-2559页)魏太祖即曹操,北宋朝廷为魏太祖设立守陵人,并按时祭祀,可知,当时魏武高陵的位置仍然清楚。
然而到北宋皇佑年间(1049-1054),王安石(1021-1086)已不清楚魏武高陵的位置所在了,其《将次相州》云:“青山如浪入漳州,铜雀台西八九丘。蝼蚁往还空垄亩,骐驎埋没几春秋。”([宋]王安石撰,[宋]李壁注《王荆文公诗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21-722页)此诗作于皇佑二年(1050)王安石送契丹使出塞之时,诗中说铜雀台西很多坟包,不知哪一个是曹操的陵墓,沧海桑田,曹操早已尸骨无存,连他坟前的麒麟也已经被埋没了。可能此时已经无人遵照朝廷规定给曹操守陵祭祀了。
曹操疑冢传说的产生与流传
公元1127年,金人打破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赵构(1107-1187)在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称帝,建立南宋。宋金之间又经过十几年的战争,至1141年,达成和议,以淮河-大散关为界,南宋放弃淮河以北地区。曹操墓所在的邺城,也成为金人的统治范围。此时,人们对魏武帝陵墓的所在越发不清楚,曹操疑冢的传说也出现了。
楼钥(1137-1213)是最早听闻并记录曹操疑冢传说的人,他于大定九年(1169)随舅父汪大猷(1120-1200)出使金朝,曾见七十二冢,《北行日录》载:“城外高丘相望,号七十二冢。世传曹公之葬,以此惑后人,使不至发掘。”([宋]楼钥《攻媿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94页)范成大(1126-1193)乾道六年(1170)以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以祈请国信使使金,曾见七十二冢,并有《七十二冢》诗:“一棺何用冢如林,谁复如公负此心。岁岁蕃酋为封土,世间随事有知音。”自注云:“七十二冢在讲武城外,曹操疑冢也。森然弥望,北人比常增封之。”([宋]范成大《范石湖集》,上海 古籍 出版社1981年版,第150-151页)李壁(1158-1222)于开禧元年(1205)受命使金贺金主生辰,也曾见七十二冢,注王安石《将次相州》诗“铜雀台西八九丘”句云:“余使燕过相州,道边高冢累累,云是曹操疑冢也。”(《王荆文公诗笺注》第721页。)程卓(1153-1223)以嘉定四年(1211)出使金国,也见到了七十二冢,其《使金录》载:“北过漳河,历曹操讲武城,……外即其疑冢七十二,金人尝增封之。”([宋]程卓《使金录》,《宋代日记丛编3》,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248页。)此外,京镗(1138-1200)淳熙十 五年(1188)使金,许及之(? -1209)绍熙四年(1193)使金,俞应符(? -1222)嘉定二年(1209)使金,都写有咏曹操疑冢的诗。他们所见所闻,概谓:讲武城外有高冢累累,当地传说是曹操疑冢,曹操因恐人掘其墓而做疑冢迷惑后人。
实际上,南宋人所传的“七十二疑冢”,与曹操并无关系,民国时期盗墓者掘得墓志,已知“疑冢”为东魏北齐时代的王公贵人墓(黄希文等纂《磁县县志》,《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第一六七号,成文出版社1968年版,第78页);新中国成立以来,考古发掘更确认此为东魏北齐时期的皇族古墓群,其中可能包括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的陵墓(朱启新《河北磁县一座古墓中发现大型壁画——曹操“七十二冢”秘密被进一步解开》,《光明日报》1990年10月26日;张子英、张利亚《河北磁县北朝墓群研究》,《华夏考古》2003年第2期)。前文提及,宋太祖赵匡胤诏令置户守陵,其中对东魏孝静帝的陵墓“常禁樵采”,可知当时人们尚知孝静帝的陵墓所在,自然也就没有“七十二疑冢”。这说明,北宋中后期置户守陵的诏令在古邺城逐渐失效,以致王安石已辨不出曹操陵墓,时人可能也辨不出东魏孝静帝的陵墓。
历史上曹操倡薄葬、曹丕毁祭殿,确有防盗的考量。汉末战乱,军阀势力多以盗坟掘墓养军,陈琳(? -217)为袁绍(? -202)作檄文征讨曹操,称曹操亦有这种行径:“梁孝王,先帝母昆,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帅将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遇隳突,无骸不露。”(《建安七子集》,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9页)说曹操不但指挥将士盗掘了梁孝王的墓,还在军中设置发丘中郎将和摸金校尉,致使所过之地陵墓翻覆、尸骨暴露。当代盗墓小说虚构盗墓流派并以曹操为祖师,盖源于此。曹丕下诏“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棺但漆,际会三过,饭含无以珠玉,无施珠襦玉匣”,目的是“欲使易代之后不知其处”。因为他认为“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至乃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是焚如之刑也,岂不重痛哉! 祸由乎厚葬封树”(《三国志·魏书·文帝纪》,第81-82页)。地面不留标志,地下陪葬简朴,是为了打消他人盗墓之心。
既然曹操有防盗墓的需求,宋人以为,以其奸诈多端之性,做疑冢自然是曹操所为;因为曹操生前作恶多端恐怕死后为人报复、陵墓被发掘,所以要做疑冢以欺瞒后世。如许及之《曹操冢》诗:“阿瞒不作瞒心事,何用累累多冢为?”([宋]许及之撰《涉斋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第527页)俞应符《曹操疑冢》诗:“生前欺天绝汉统,死后欺人设疑冢。……人言疑冢我不疑,我有一法君未知: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2026页)其意皆谓曹操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要做七十二疑冢,使后人难辨其陵墓真假。俞应符则大开脑洞,认为只需要把七十二冢全部发掘,必能掘出曹操尸身。元人陶宗仪(1329-约1412)评俞诗谓“此亦诗之斧钺也”([元]陶宗仪撰《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4页)。即俞应符以此诗给曹操定罪,并行斧钺之诛。然而掘尽七十二冢便能发掘曹操真尸吗? 随着明清时代人们对曹操态度的急剧恶化,这种疑问也产生了,于是,曹操疑冢传说产生了变异。
疑冢与掘墓:明清以来曹操疑冢传说的变异
明清以来,曹操疑冢仍然是文人吟咏、谈论的对象,曹操设疑冢以欺瞒后世的传说仍然广为流传。但人们又认为,以曹操的奸诈,疑冢里没有曹操的真尸,挖尽疑冢只会徒劳无获。如明人郎瑛(1487-1566)说:“曹操疑冢在漳河上,宋人俞应符有诗曰‘……直须掘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陶九成以为此言诗之斧钺也。予则以为孺子之见耳。使孟德闻之,必见笑于地下。夫孟德之棺岂真在于疑冢哉?多设以疑人耳。”([明]郎瑛撰《七修类稿》,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6页)曹操的棺材会在疑冢中吗? 肯定不在。疑冢只是用来迷惑别人而已。像俞应符、陶宗仪(字九成)要挖尽七十二疑冢获得曹操真尸的想法,真是孺子之见,曹操如果地下有知,必要大笑。
王士性(1547-1598)说:“曹操七十二疑冢,……陶九成曰:‘会须尽伐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藏操尸。’余谓以操之多智,即七十二冢中操尸犹不在也。”([明]王士性撰《广志绎》,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27页)“陶九成”,应为俞应符。王士性认为曹操诡计多端,七十二疑冢里没有曹操的真尸。
清人叶良仪认为“仇人纵有尽掘七十二者,而其真尸他藏固无恙也,此正曹操之用智死不肯休处。若谓其棺定在疑冢中,岂不令孟德九原笑倒耶?”([清]叶良仪撰《余年闲话》,《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11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93页)以曹操之智,即使仇人尽掘七十二疑冢,他的尸体藏在别处也不会有丝毫损伤。如果一定认为曹操的棺材在疑冢中,岂不让曹操九泉之下笑掉大牙。
此外,王棠认为“老瞒冢并不在七十二,若如此诗(按,指宋人俞应符‘直须掘尽疑冢七十二,必有一冢藏君尸’之诗),又被老瞒瞒过矣。”([清]王棠《疑冢》,[清]王棠撰《燕在阁知新录》,《续修四库全书》第114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7页)褚人获(1635-1682)认为“不知老瞒之骨,岂真瘗七十二冢间? 奸雄欺人,诗家又堕其云雾,恐老瞒之鬼揶揄矣。”([清]褚人获撰《坚瓠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页)胡凤丹(1828-1889)《曹瞒疑冢》诗曰:“奸雄用智启人疑,谁识生欺死更欺。曹冢累累七十二,终无一冢是真尸。”([清]胡凤丹撰《退补斋诗文存二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552册,第476页)都认为曹操真尸必不在疑冢里,不要错认了被曹操瞒过。
至于疑冢有无曹操真尸,如俞应符诗所言,发掘便知。巧合的是,曹操墓被掘的记录在明清时代出现了。明人王崇文(1468-1520)《杂说》载:
曹操七十二疑冢,古人皆斥操计太深,有欲尽发其冢必有一冢藏其尸者。正德十一年春旱甚,民饥,发十三冢,皆有尸,及银花银烛台之类。内一冢磨砖为室,中有坑无棺,尸卧坑上,黄须黄衣青巾裹发布襖,俨如生者,居民拽之墓门,县官知而捕之,仍移坑上,并余冢掩覆,民乃不敢再发。窃意磁州一路不止七十二冢,想是历代王公墓,后人因操都邺,遂俱为操冢耳。如前冢有尸无棺,不知何代葬法,殓用水银,但衣服不腐烂,抑近代人耳?([明]王崇文《兼山遗稿》,《明别集丛刊》第一辑第85册,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448-449页。)
概谓明正德十一年(1516),因天气大旱,饥民将七十二疑冢挖掘了十三处,每一冢中都有尸体及银花银烛台等陪葬品。其中一冢墓室以磨砖筑成,中间有坑而没有棺材,尸体卧在坑上,须发衣服皆不腐烂,犹如生者,盗墓者将尸体拽到墓门。县官得知后捕获盗墓者,并将尸体移回坑上,将已开掘的冢墓全部掩埋。王崇文以为七十二疑冢,不止七十二之数,应是历代王公之墓,而非曹操墓;有尸无棺的葬法不知所属何时,而衣服不腐烂则可能是近时之人。此事被王士禛(1634-1711)摘录写入《居易录》,文字变简,情节要素不变,不再赘述。饥民发疑冢之事,真假不可靠,但王崇文记录此事,说明七十二疑冢非曹操之墓,而是后人将历代王公墓附会为曹操疑冢。今天我们以全知的视角来看,他的推测接近真相。
清代康熙年间,曹操墓被掘的传说再次出现,蒲松龄(1640-1715)《聊斋志异·曹操冢》载: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 奸哉瞒也! 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 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也!”([清]蒲松龄撰《铸雪斋抄本聊斋志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08页)
谓许昌城外河水汹涌澎湃,靠近断崖处幽黯深邃,盛夏之时有人到河里洗澡,忽然像被刀斧砍了一样尸体断裂浮出水面,不止一人有此遭遇。县令听说后,派人截断上游水流,使河水枯竭。见崖下有一深洞,里面放置着转轮,轮上面排着如霜利刃。把轮去掉,进入洞中,里面有一块小碑,碑文为汉篆字,显示是曹操的墓。人们破其棺扔其骨,取走了殉葬的金子和宝物。蒲松龄的感叹,实则回应了“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的诗句:疑冢中并无曹操尸体,其尸在疑冢之外。
此事仇兆鳌《杜诗补注·谒先帝庙》“附记”亦有记载:
杜诗仇注:近年甲寅乙卯之际,河北漳水中,有十五岁童子,夏浴于河,腰斩尸浮。其家惊异,使强壮负力者,仍入水中,又断足股而死。土人群怒,因截河上下流,车涸其水,见一铁轮旋转如飞,轮角挂以利刃。土人去其刃,碎其轮,见轮旁有石椁,用巨木撞破之,椁中铜弩齐发,射伤数人。其内仍有石壁,土人用板扉蔽身,横撞而碎壁,内有两石榻,男左女右,对卧其上,衣冠面貌,宛若生存,视其碑石,知为魏武之墓。众恶其生前簒国,死后杀人,遂拽岀其尸,粉碎骸骨。先是一月,有营卒于梦中见一五十余岁丈夫,自称汉丞相云:“将来子当为我保护旧居。”及将发之前一夕,又现梦云:“明朝难作,我室中金宝任汝携取,甚勿毁我身体。”及期,众怒难解,此卒亦分其所藏故物。时湖南逆藩称乱,遣河北兵会讨。此卒为把总官,竟伤于炮火。但能勠力从军,捐躯报国,胜于曹氏远矣。噫! 疑冢七十,散布于太行河北,而真圹究为后人发掘,前以机械陷人,究以机械自灭,天网不漏,可为奸雄永鉴矣。此时安阳邑令,乃莆田林进士,有刻文以纪其事。([清]仇兆鳌撰《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57页)
按,甲寅为康熙十三(1674)年,乙卯为十四年(1675)。这条记载比《聊斋志异》要详细:康熙十三年或十四年之际,十五岁的童子夏天在漳水中游泳,尸体被腰斩而浮出水面,家里人惊讶其事怪异,让强壮有力之人入水游泳,结果大腿被斩断而死。当地人群情激怒,截断漳河上流,用水车将水抽干,见到一架铁轮旋转如飞,轮角上挂着利刃。当地人取下利刃,打碎其轮,见旁有石椁,用巨木撞破,椁中铜弩齐发,射伤数人。里面还有石壁,当地人用木板遮身,撞碎石壁,内有两个石榻,男女相对各卧其一,衣冠面貌如生。看石碑上的文字,知道这是魏武帝曹操之墓。众人恨其生前篡国,死后还要杀人,拽出他的尸体粉碎毁坏。其后还有营卒两次梦曹操求为护持、营卒后捐躯报国之事。最后感慨,曹操做疑冢七十二,真冢终究为人所发,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蒲松龄与仇兆鳌所记虽详略有异,但实为同一事件,这增加了其事的真实性。无论真伪,漳水中发现曹操墓的传说传播较广,陆廷灿《南村随笔》卷五“魏武墓被发”条全文转录仇兆鳌所记之事,唯删营卒事。胡天游(1696-1758)则有《魏武葬不知处间,近世有于漳水下发得之者》诗,陈文述(1771-1843)有和诗《魏武葬不知处,近世有于漳水发得者,胡稚威〈石笥山房集〉中有此题,因作一首即用原韵》,赵文楷(1760-1808)有《疑冢(真冢在漳河水中近有人掘岀之)》诗,刘沅(1767-1855)《邺城》诗“疑冢尚存真冢破,漳流含垢去滔滔”句有自注“康熙年间有人于漳河内得曹操真冢毁之”([清]刘沅撰《止唐韵语存》,《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91页),皆提及漳水曹墓被掘事。这一传说实也呼应了明清时人“疑冢并无曹尸”的猜测。
除此之外,又有掘“西山丞相墓”事,李元春(1769-1854)《曹操疑冢》诗咏及此事:
昔人欲发疑冢七十二,意自激烈见殊迂;后人复疑疑冢无真尸,未免亦为曹所愚。两说相持犹未定,当年阿瞒皆早虞。或言西山丞相冢,近世得之自樵徒,伐石斫棺劫宝玉,奸雄终遭既死诛。此乃托言纾公愤,事非其真亦无须。……([清]李元春撰《时斋诗集初刻》,《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29-230页)
掘西山丞相墓,未见其他典籍记载,由诗句来看,概谓西山丞相墓乃曹操真冢,被打柴人发现,惨遭破棺劫宝之报,曹操死后终遭诛灭。在李元春看来,西山丞相墓亦非曹操真墓,而是人们纾缓公愤的假托之言,盖掘曹墓发曹尸,方能发泄人们对曹操的愤恨。无论是“昔人欲发疑冢七十二”,还是“后人复疑疑冢无真尸”,实际都是这种心态的反应:掘尽疑冢是为发曹尸泄愤,疑疑冢无真尸则含有欲发曹尸唯恐不遂的担忧。
虚构的文学作品中也可见曹操墓被发情节。如清人夏纶(1680-1752)《南阳乐》传奇,叙诸葛亮续命成功,蜀汉一统天下,诸葛亮命魏延尽掘曹操七十二疑冢,掘出曹尸挫骨扬灰。梁廷柟(1796-1861)以此情节为“快笔”:“《南阳乐》一种,合三分为一统,尤称快笔。……十八折,掘曹操疑冢,十快也。”([清]梁廷柟撰《曲话》,《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8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66-267页)民国年间周大荒(1886-1951)《反三国志演义》亦叙蜀汉扫平吴魏一统天下事,马超入许昌后尽掘七十二疑冢,虽每冢皆有尸首,皆非曹操。赵云宽慰马超道:“孟起误矣! 操多设疑冢以疑人,其真尸决不在内,自不待言,何必掘也?”(周大荒《反三国志演义》,光明日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页)原来曹操临终已有安排:“朕前于漳河南畔,自作西陵,设立七十二个疑冢,汝兄弟可葬我于北岸,庶免被他人发掘也!”(周大荒《反三国志演义》,第285页)《南阳乐》与《反三国志演义》这两种文学虚构的发掘疑冢故事,恰恰对应了“尽掘疑冢七十二”与“疑冢无真尸”两种对待曹操疑冢的倾向,也是文学对人们纾愤心态的生动表达。
建构与斗智
一个东魏北齐时代的皇族墓群,被当作曹操疑冢,还被人们建构出曹操恐后人盗掘陵墓而作疑冢的传说来,并引发了人们掘曹墓发曹尸以泄愤的冲动,这对于长眠地下而无法自我辩白的曹操来说多么荒诞。
在这个传说中,人们以为曹操建疑冢是为了使其墓不致发掘,俞应符“直须尽发疑冢七十二”,则破了曹操建疑冢之计;人们又以为以曹操之奸诈,真尸必不在疑冢之中,则“尽发疑冢得真尸”之计又早被曹操算定;蒲松龄与仇兆鳌所记漳河水中得真冢则又意味着老谋深算的曹阿瞒,终究没有逃脱恢恢天网。围绕着掘墓这个中心,曹操疑冢传说的流传与变异生动再现了这场跨越时空的“斗智”。然而斗智的双方看似是奸诈的曹操与聪慧的后人,实则曹操是人们建构出的曹操,“斗智”则是人们使曹操之奸纤毫毕露从而抒发对奸贼的愤恨的曲折反映。
人们以自己想象中的曹操形象,来建构曹操的行为,反过来又用这想象出的行为来加固人们对曹操形象的印象,这就是曹操形象生成的一个逻辑过程;而曹操疑冢传说则是一个典型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