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
57岁的德国小说家、剧作家和歌剧导演燕妮·埃彭贝克(Jenny Erpenbeck)以所著第四部长篇小说《天时》(Kairos)的英译本,从阿尔巴尼亚大作家伊斯梅尔·卡达雷和中国长春出生的韩国著名作家黄晳暎等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于上周获得了2024年的国际布克奖。
1
颁奖典礼于5月21日晚在英国首都伦敦的泰特现代艺术馆举行,并通过互联网直播。
担任评委会主席的加拿大作家和广播人埃莉诺·瓦赫特尔(Eleanor Wachtel)说,《天时》“利用丰富的结构再现了一段百般纠结的恋爱关系,讲述了个人变化与国家变革之间的纠葛”。
埃彭贝克在获奖后表示,这本小说让她有机会审视“本应真实和伟大”,且具备“乌托邦潜力”的事物怎样变成了“完全失败的交流”。
《天时》是第一本获得国际布克奖的德文作品。埃彭贝克也是第一位获奖的德国作家。
埃彭贝克66岁的德国译者米夏埃尔·霍夫曼(Michael Hofmann)则成为获得这一大奖的第一位男翻译家。
霍夫曼生于西德,并在英国接受教育,但父母是东德人。他已经从德语翻译了80多本书。
事前在赌博公司的赔率榜上,《天时》仅以二赔十五列在六本决选作品里的最后一名。但瓦赫特尔透露,五人评委会很快达成了“相当大的共识”,在破纪录的半小时内就作出了决定。
《天时》曾于2022年在德国获得乌韦·约翰逊奖,其西语译本则跻身西班牙《国家报》文学副刊《巴别利亚》评出的2023年50种最佳西语图书之列。故事发生在1986年7月11日到12月的东柏林,年轻的女学生卡塔琳娜在公共汽车上邂逅了一位年长且已婚的男作家汉斯——一个仿佛天时的重大时刻。对音乐和艺术的共同爱好,以及必须保守的秘密,激发了两人之间突然而强烈的吸引力。他们迅速相爱了。但是,当她离家,在外面与别人共度一夜后,他无法原谅她。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危险的裂痕,残忍、惩罚和滥用权力接踵而至,把老汉斯变成了妒忌狂和虐待狂,两情相悦急速滑向了一方强迫另一方的残酷恋情,最终陷入了毁灭性的漩涡。正逢周遭的世界走向剧变,所有旧的确定性和旧的忠诚也开始崩溃。随着又一个天时的出现,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巨大的收获同时意味着深刻的失落。
2
埃彭贝克用历史现在时(historisches Präsens)写出了《天时》,让读者“身临其境,同时也能得到速度”。她在获奖第二天上午告诉英国《金融时报》:“书里至少有六个层次:他说,她说;他想,她想;他记得的她说过的话,她记得的他说过的话。你可以在书里发现很多个声音,即使主人公只有两个。”
小说“序幕”的前两节写道:
你会参加我的葬礼吗?
她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什么都没说。
你会参加我的葬礼吗? 他又问了一遍。
为什么是葬礼——你还活着,她说。
他问了她第三遍:你会参加我的葬礼吗?
当然,她说,我会参加你的葬礼。
我弄到一小块地,旁边有棵白桦树。
很适合你,她说。
四个月后,她在匹兹堡收到了他的死讯。
那天是她生日,但在她接到欧洲打来的贺电之前,就先接到了他儿子路德维希的电话。那头说:爸爸今天过世了。
在她生日那天。
葬礼举办时,她还在匹兹堡。早上五点,也就是柏林的十点,她按着仪式开始的点儿准时起了床,在酒店的桌面上立了一根蜡烛,点着了,然后为他播放优土伯上的音乐。
莫扎特《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第二乐章。
巴赫《戈尔德贝格变奏曲》咏叹调。
肖邦《A小调玛祖卡舞曲》。每一首都有插播的广告。
新款现代汽车。银行住房贷款。感冒药。
过了一个半月,她回到柏林,看到了白桦树旁的新沙堆。她托朋友放到坟前的玫瑰已经清理掉了。朋友给她讲葬礼上的一切。也讲到演奏的音乐。
哪些音乐?
莫扎特、巴赫和肖邦,朋友说。
她点了点头。
半年后,她丈夫独自在家时,有个女人登门,送来两个大纸箱。
她哭了,他说,我只好递给她一块手帕。
纸箱一直放在卡塔琳娜的书房里,直到秋天。
每次保洁阿姨来,卡塔琳娜都把它们搬上沙发,房间打扫干净后再放到地上。她要用书房的梯凳时,得把它们推开。书架上没地方搁两个大纸箱。地下室最近叫水淹了。也许该把它们扔进垃圾堆。她打开一个,往里看了看。又盖上了。
据说天时之神凯勒斯脑门上有一绺头发,这是抓住他的唯一办法。因为一旦脚上长了翅膀的天时神飞过,他光滑无毛的后脑勺就无处可抓了。那么,十九岁的她第一次遇见汉斯的时候,算不算抓住了天时呢? 十一月初的一天,她在地板上坐下,准备逐份逐页查阅第一个箱子里的东西,然后是第二箱。这么多零零碎碎。最老的可以追溯到八六年,最近的是九二年。有信和信的复印件、潦草的笔记、购物清单、办公日记、洗印的照片和底片、明信片、拼贴画、一些剪报。一块(克兰茨勒咖啡馆的)方糖在她的指头下碎掉了。压好的花瓣滑出了书页,护照照片和纸片钉在一起,火柴盒里有一缕头发。
(转译自米夏埃尔·霍夫曼的《天时》英译本)
3
燕妮·埃彭贝克1967年生于民主德国首都柏林,父亲是哲学家,母亲是阿拉伯语翻译家,祖父母都是作家。两德统一前,她先学习图书装订,后进入柏林洪堡大学学习戏剧,再转校柏林汉斯·艾斯勒音乐学院学习音乐戏剧导演,毕业后执导过巴托克、勋伯格、蒙特威尔第、韩德尔和莫扎特等人的歌剧。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埃彭贝克开始兼搞文学创作。长篇小说处女作《灾难》(Heimsuchung)出版于2008年,十年后入选了德国之声推出的1900年以来最重要的一百部德语小说。2012年,她再出《最后定局》(Aller Tage Abend),书名据潘再平《新德汉词典》,似出自德谚Esist noch nicht aller Tage Abend——“这还不是最后定局”。
2015年,她以描写难民在柏林等待接纳、高度贴近现实议题的小说《去,去了,去过》(Gehen, ging,gegangen)进入德国图书奖的决选名单,亦被广泛看好,最后惜败于弗兰克·威策尔(Frank Witzel)的历史小说《一九六九夏天一个患有躁郁症的少年创立了红军派》(Die Erfindung der Roten Armee Fraktion durch einen manisch depressiven Teenager im Sommer1969)。书名指的是德语不规则动词表上“去”字的三种变化:不定式、过去时直陈式和过去分词。
德国之声称埃彭贝克是德国“最不知名的著名德国作家”——典型的墙里开花墙外香。很多德国人不闻其名,但她的声望已经越出了国界。在她的全球巡回售书活动中,甚至乌兹别克斯坦、墨西哥和印度的读者也为她的作品激动不已。
在德国国内,她确有自己忠实的读者群,却常常为主要的德国文学奖所忽视。《天时》出版于2021年,在本国的文学奖评选中未有任何斩获。《去,去了,去过》在2015年的德国图书奖上落败,埃彭贝克却在次年获授托马斯·曼奖,当时便有媒体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补偿。
为什么难获本国文坛青睐?在授受德国《时代》周刊采访时,埃彭贝克说,《天时》在国内没有引起太多关注并非巧合。在小说问世的那一年,德国主要图书奖的评委中没有一个东德出生的人。
她出身东德,用的是东德人的视角,写的也是东德。“从现在起,”她在2018年为德国妇女杂志《埃玛》撰文时宣称,“我的童年属于博物馆。”
在获得布克国际奖后,她又说:“自从我出生的国家不复存在,已有30年过去了,所以我尽可以回顾过去,慢慢地,细心研究我在不知不觉中经历过的事。”
4
国际布克奖是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尊重翻译家、真正爱护翻译家的大文学奖。它不仅称译者为联合获奖者,让译者和作者同时登台领奖,安排他们在摄影师的镜头里并列,还让他们平分奖金,就连所获的奖樽,都是一人一个,尺寸上不差分毫。
埃彭贝克和霍夫曼此番分享了五万英镑(约合人民币45.9万元)的奖金。
《天时》是从今年的149部候选作品中胜出的。
这是该奖由作家奖改制为作品奖后第九次颁奖,也是由布克国际奖更名国际布克奖后第五次颁奖。
此前,韩国人韩江的《素食主义者》、以色列人大卫·格罗斯曼的《一匹马走进酒吧》、波兰人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逃亡者》、阿曼人朱卡·哈尔西的《天体》、荷兰人玛丽克·卢卡斯·赖内费尔特的《夜晚是不安的》、法国人达维德·迪奥普的《灵魂兄弟》、印度人吉檀迦利·什里的《沙定》和保加利亚人格奥尔基·戈斯波迪诺夫的《时间庇护所》先后获奖。
作为作家终身成就奖的布克国际奖只存活了十年,留下六位大名鼎鼎的获奖者:阿尔巴尼亚的伊斯梅尔·卡达雷(2005年获奖)、尼日利亚的钦瓦·阿切贝(2007)、加拿大的艾丽斯·芒罗(2009)、美国的菲利普·罗思(2011)和莉迪亚·戴维斯(2013),以及匈牙利的克劳斯瑙霍尔考伊·拉斯洛(2015)。
此后,两年一届的布克国际奖与每年颁奖、价值一万英镑的独立报外国小说奖合并,变身书奖。
从2023年开始,李斯本汉译埃彭贝克著《灾难》(中译本《客乡》)、胡烨译《最后定局》(中译本《白日尽头》)和李佳川译《去,去了,去过》(中译本《时世逝》)已陆续由北京日报出版社和云南人民出版社在中国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