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佳
李师江的故乡故事里,始终有一个充满少年感的新鲜灵魂。这个灵魂纯粹、真挚,和所处的环境、种种秩序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艰难地学习与之相处。
他们出现在不同的年代和家庭,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船仔。
船仔是《福州传奇》里成为台湾抗日义军首领的海盗,是《爷爷的鬼把戏》里和爷爷亡灵交谈的孙子,是《白将军》里能看见表弟亡魂的表哥,是《神启幼年》里能和神灵对话的遭霸凌的小学生,是《丝路古船》里和盗捞集团搏斗的渔家少年……他们身上,集中了沿海少年的特性:体格健壮,灵魂自由,天性纯真。
和天地万物共同生长的船仔们,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他们不相信爷爷已经死去,不接受表弟身首异处,坚持自己看见了无所不能的保护神。在现实世界里,他们固执,特立独行,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船仔,也是我少年时期的一种投射。《丝路古船》《白将军》里,我是用这个人物来观照所有人的生活,用少年的眼睛来打量世界。”李师江将自己少年时期的恐惧、不安和孤独,面对纷繁世界的迷茫和探寻,揉进笔下的少年身上。
他写下的船仔们,大多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生,八十年代成长,新鲜的外来事物和故乡的传统民俗在眼前交织,冲击着他们孤僻而早慧的心灵。少年满腹心事,不知与何人说,在充满好奇、抗拒和挣扎的岁月里,不知不觉长大。
一个个船仔,每天都在接受成人世界的法则中成长。承认了爷爷的死去,从此爷爷不再走入他的梦里;为安抚丧子的姨妈,编造表弟亡灵安好的谎言;年满十岁后,保护神告知要离他而去……
出生在福建宁德的李师江,从小在海边长大。幼时被父母寄在临水娘娘名下,被称为“陆上妈祖”的临水娘娘,是中国最出名的“妇女儿童保护神”。福建兴盛的鬼神文化,深深影响着李师江的写作,他小说中的故乡,“一路上都是神”。
故乡情和少年心,是李师江作品里常见的主题。从描述闽东南地区乡村俗世生活的《福寿春》,发生在福建小城的罪案故事《六个凶手》,到讲述滨海三代人奋斗史的长篇小说《黄金海岸》,还有,2024年4月刚刚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爷爷的鬼把戏》,故事的背景都是故乡宁德。
这些作品,现实与灵异并重、残酷与温情兼具,形成了李师江小说独有的艺术气质,也吸引着影视剧导演、演员的青睐。中篇小说《六个凶手》被改编为电影《命中罪爱》,由张静初主演;短篇小说《爷爷的鬼把戏》被改编为电影《沃土》,由咏梅、祖峰等主演。
李师江说:“农村人,对于人间的事一头雾水,对于鬼神之事却了如指掌。”意外事故频出,事发之后缺医少药来不及救治……特定的环境,使那个年代的乡村孩子,对死亡事件司空见惯。即便大人不让孩子谈鬼,他们依旧自由地在鬼神世界中穿行。孩子们眼中的亡灵世界,和现实生活相互连接,鬼,不光能和人一起生活,而且“比人有意思多了”。《白将军》里的孩子,能看到死于交通事故的表弟的亡魂;《神启幼年》里的孩子,因为有神庇佑,三番两次化险为夷;《斜滩往事》里的孩子,立志要当一个捉鬼的人。
在《爷爷的鬼把戏》这本小说集里,李师江将神鬼“串烧”在四个篇目之中,这是真实的闽东乡村经验,也是属于他的一种独特的文学设定。李师江塑造的鬼神空间,为现实所承认,与现实互通,甚至依旧是按现实社会的秩序所建立。在《爷爷的鬼把戏》这一篇里,爸爸妈妈烧给爷爷的纸钱,也要经过各种程序被七扣八扣,最后拿到手里的所剩无几。
同时,人们都希望现实生活中不能完成的善恶奖惩能在鬼神世界完成。《白将军》里,撞死春仔的肇事逃匿司机,终日被童灵所缠;《爷爷的鬼把戏》中,爷爷成了鬼,也要被清算罪行,罪孽深重的,被投进地狱;善恶能抵消的,做一个正常的鬼;善事做得比较多的鬼,可以早点去投胎……去世的爷爷为了走入孙子的梦里,为了给孙子买水枪而附在老酒身上,都是要遭惩罚的。幸亏爷爷在大饥荒年间,天天往万人坑里抬尸体,积了阴德,才被网开一面。
“死是一种比生更精彩的生”。鬼神与人类的生死之限是人与鬼的最大悲哀,然而,李师江打破了这个界限。“我们写鬼,并非迷信,只是一种写作上的设定,为了表达生者对死者的眷恋与温情,表达更丰富与开阔的人性,这样的写作,超越了去探讨有没有鬼这回事——也不必要探讨,鬼本身仅是人对人世的想象方式之一罢了。这种写作的角度,使得写那些逝去的亲人,成为可能,甚至逝去的魂灵,可以成为主角。”在这种诠释下,生与死不是绝对的,死不是生的隔绝,死是生的一种继续。虽然亡人已和我们生死两隔,但是通过小说,孙子和死后的爷爷继续相处,缺失的天伦之乐终于得以弥补。
这是小说家打通生死界限的童话,也为小说创造了一种美学境界。
小说集《爷爷的鬼把戏》,写的都是少年心事。自由而固执的船仔们,在经历了一次次成长创伤后,陪伴他们的鬼神渐渐远去,他们也慢慢变成了孤独而钝感的大人。
正如李师江曾说,感觉自己还没长大呢,已经五十岁了。这听上去很矛盾。不过,恰恰是这种矛盾的存在,使得李师江成为写出《爷爷的鬼把戏》这样小说的种子选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