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著名的文化记者、电视读书节目主持人和文学爱好者贝尔纳·皮沃(Bernard Pivot)因癌症不治,5月6日在塞纳河畔讷伊去世,享寿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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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世的前一天,皮沃刚刚度过自己的生日。
法国大报对他的去世多有重点报道。《巴黎人报》的头版讣闻标题是“那个让我们爱上书的人”。《解放报》把第二天的整个头版给了他,并在内页刊出四个版的报道。《世界报》则说:文学共和国第二次失去了“读书王”。此前的2001年,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曾将他离开电视界一事形容为“国丧”。
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皮沃必将作为“一位眼界甚高、深受法国人喜爱和珍视的”图书带货人而受到怀念。
1935年5月5日,皮沃生于里昂,在当地学习法律后,赴巴黎参加记者培训中心,后到《费加罗报》做文学记者。从1975年1月10日开始的15年里,他主持法国最受欢迎的电视读书节目《顿呼》,每个星期五晚上九点半邀请著名作者来到节目现场,如纳博科夫、尤斯纳尔、杜拉斯、索尔仁尼琴、桑塔格、昆德拉、莫迪亚诺、勒克莱齐奥、埃科、梅勒、布科夫斯基、勒卡雷、布尔迪厄、莱维-斯特劳斯、密特朗、基辛格、特吕福、戈达尔、波兰斯基、马尔切洛·马斯特罗扬尼、穆罕默德·阿里等小说家、传记家、艺术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政治家和文体明星。讨论有时一次在四五位作者之间展开,皮沃和蔼可亲,乐于倾听,又擅长奉承作家,关键时刻穿针引线,在嘉宾的交锋中闲庭信步,成为电视上家喻户晓的人物,对法国的读书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
截至1990年6月22日,《顿呼》共播出724期,每期节目70分钟,观众约600万人,是法国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出版业估计,在20世纪80年代的鼎盛时期,《顿呼》带动了法国三分之一的图书销售额。皮沃巨大的影响力甚至引起了部分人士的担忧。1982年,著名哲学家和密特朗总统的顾问雷吉斯·德布雷曾一度发誓要“摆脱对图书市场拥有真正独裁力量的一个人的权力”。但总统出面保护了皮沃。他说他喜欢《顿呼》。密特朗早些年也上过皮沃的节目,推销其回忆录。
皮沃还于1975年联合创办了《读书》杂志。《顿呼》结束后,他又主持《文化羹》节目,继续为提高大众的阅读兴趣而努力了11年,才于2001年走下荧屏。
2004年,皮沃入选龚古尔学院,是该院历史上第一个非作家出身的委员,继而于2014年接替埃德蒙德·夏尔-鲁,出任学院主席,直至2019年退出学院。
在他主掌学院期间,龚古尔奖表彰了莱拉·苏莱曼尼(Leïla Slimani)和尼古拉 · 马蒂厄(Nicolas Mathieu)等青年作家。他们分别以保姆杀童故事《温柔的歌》(Chanson douce)和工人阶层青少年幻灭小说《他们身后的孩子们》(Leurs enfants après eux)获奖。
作为《顿呼》的后继者,目前的法国头号电视读书节目《大书店》及其主持人奥古斯坦·特拉普纳尔邀集六位嘉宾,赶制了一期92分钟的特别节目《向贝尔纳·皮沃致敬》,5月8日晚间黄金时间在法国电视五台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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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沃不仅自己热爱读书,更一向为大众的读书事业鞠躬尽瘁。但在1992年,他拒绝接受法国政府颁授的法国最高平民荣誉——军团勋章,理由是职业记者不该接受这样的奖项。
“‘书籍的野心是什么?’对这样一个问题,女读者们,男读者们,你们会带着——原谅我这直率的粗言——一种令人悲伤的天真,回答说:‘书籍的野心就是被读。’”皮沃1988年在为皮埃尔·邦塞纳主编的《理想藏书》(La bibliothèque idéale)撰写序言,提到不仅要藏书还要读书时写道,“我也一样,很长时间里我一直都这样认为。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看它们要像海史密斯夫人的蜗牛一样在我家繁殖,我怀疑它们——但是我没有证据——会繁殖衍生,我敢预言说,在它们的书页中隐藏着秘密,它们将把这秘密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书籍真正的野心就是把人从图书室和他们的住所中赶出去,然后占据那里的整个空间,享受一种伟大的、孤独的、最终的乐趣。”(引余中先译文)
2018年,弗拉马里翁社出版了皮沃和二女儿塞西尔(Cécile Pivot)合写的《读书!》(Lire!)。海天出版社次年5月以《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之名出版了肖林汉译此书。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皮沃做了很多与人为善、成人之美、锦上添花的乐事,由此交下很多朋友,有些友谊持续终生。
2022年,他出版了回忆性随笔新作《朋友,亲爱的朋友》(Amis, chers amis)。书里有很多轶事。在皮沃看来,友谊不像爱情那么火热,但也不像爱情那么有约束力。1984年,皮沃请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上《顿呼》,一对一聊了一个钟头。杜拉斯很高兴,又通过几次电话之后,便拉皮沃进了自己的小圈子。但某日凌晨两点,杜拉斯将皮沃弄醒,给他读刚写完的一篇文章。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夜袭。友谊从此不了了之。
除了对好朋友豪尔赫·森普伦、让·多梅松、皮埃尔·诺拉和保罗·若弗雷的回忆,他还想象了自己与科莱特、拉斐特夫人、西塞罗和保罗·路易·库里耶等人如何开发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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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沃喜爱葡萄酒。在2006年出版的《恋酒事典》(Diction⁃naire amoureux du vin,汉语译本由三联书店出版于2009年)中,他写道:“书写是一次旅行;醉也是。这两件事都不是没有危险的,它们都担负着一切风险,在没有边界的国度,在没有地图的高山,在意想不到的河谷,在已成过去或尚未来临的年代,在认得他的陌生人或是他不认得的熟人家里。文学与醉都是逃逸线(lignes de fuite),都是通关密语,是品酒的日子和装满梦境的酒桶。您是否留意到,作家(无论是饮酒多么节制的作家)和醉汉常常都那么容易进入出神的状态?”(引尉迟秀译文)
他也喜爱足球,年轻时就是圣艾蒂安体育俱乐部的支持者。1980年,他出版了《绿足球》(Le Football envert)一书。
2017年,巴西足球运动员小内马尔以17.6亿元人民币的创纪录价格完成交易,由巴塞罗那俱乐部转投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并随队做客甘冈,完成在法国联赛的首场比赛。皮沃赛前在推特上写道:“内马尔在甘冈,就是列奥那多·达芬奇在尚博尔,艾森豪威尔在诺曼底海滩,或圣母在卢尔德!”
据信达芬奇为弗朗索瓦一世设计了尚博尔城堡;传说圣母马利亚于19世纪中期多次在卢尔德附近向病中少女贝尔纳黛特·苏比鲁显灵,后者日后做修女,死后成为虔信徒卢尔德的圣贝尔纳黛特。皮沃这样写,显然形容内马尔有点石成金、开创胜利、让群众迷狂的能力。
2018年7月15日,法国队和克罗地亚队举行俄国世界杯决赛当天,皮沃在卢森堡广播电视台说,文学与足球异曲同工,只是作家在纸上用笔耕耘,而球员在草皮上用传球写出句子。“安托万·格里茨曼具备司汤达式的举止,”他说,“保罗·波巴则是大仲马笔下的人物,有着令人生畏的能量。”
法国队是战胜了强邻比利时队而进入决赛的。在这场比赛开始前,皮沃也曾利用推特,将法比两国的体育对抗延伸到文化竞赛。他写道:“法国比利时之争是巴尔扎克对战西姆农,波德莱尔对战米肖,罗贝尔对战格雷维斯,阿斯特里对战丁丁,萨冈对战诺东,埃里克·施米特对战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在上述成对的列举中,法人在前,比人在后。其中保罗·罗贝尔和莫里斯·格雷维斯均以字典闻名,阿斯特里和丁丁则各为两国最著名的漫画人物,余下的都是有名的小说家或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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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沃也制造过争议。1990年,《顿呼》邀请恋童癖小说家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Gabriel Matzneff),大谈特谈他捕食少男少女的冒险经历。“他是个真正的性教育课的老师,”皮沃介绍马茨内夫说,“他收集小甜心。”台上台下笑声掌声不断。在场嘉宾中仅有加拿大法语作家丹尼丝·邦巴尔迪耶(Denise Bombardier)站出来,痛斥马茨内夫“可鄙”。没有人声援她。她从此在法国文化界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直到2020年,一位受害者出书指控马茨内夫,皮沃才借《星期天报》的专栏表示懊悔,称当初不该拉不下脸来,由着嘉宾胡说八道。
“六八年五月之后的一大口号就是‘禁止禁止’,加布里埃尔·马茨内夫那样的书出版时没有司法机关介入,也没有儿童或家庭保护组织提出抗议。”皮沃写道,“图书界和文学界认为自己高于法律和道德。”
他说,他当时需要更多的洞察力和更强硬的性格,才能及时制止恋童癖大放厥词。他很后悔自己缺乏这些品质,而且说了些不当的话。
1975年,纳博科夫也曾做客《顿呼》,为《洛丽塔》辩护。那是他仅有的一次用法语接受采访。上节目前,他提了两个条件:一、皮沃事先提交问题,他在现场念自己写好的答案;二、为他准备一个装满威士忌的茶壶。
皮沃著书20余部,多以读书、葡萄酒和足球为主题,始终对人类社会保持着乐观态度。“科学进步如此之大,以至于我觉得改变的不是时代,而是这个世界。”他在2021年描写老年生活的《……但生活在继续》(...maisla vie continue,汉译本次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写道,“尽管这个世界仍然无法让人放心,尽管它的残酷经常让我疲惫,它的复杂经常让我愤怒,但它已经是医疗条件最好、人类最受得了、最有文化、最开放、最疯狂、最有趣的世界了。”(引于文璟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