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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5月15日 星期三

    新一幕的“景德气象”

    胡平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5月15日   12 版)

        “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

        地域文化动感鲜明、魅力无穷的地方,总是书写饱满的地方,如肖洛霍夫写雄浑的顿河流域,马尔克斯写魔幻的南美,老舍写5月槐花香的古都北平,莫言写红高粱地里酿出酒神的高密。景德镇,则是一座不乏书写却总是被“小写”的城市。

        大约地球人都知道此城与陶瓷有关。

        1621年,英国哲学家培根在《新工具》(商务印书馆1984年10月版)一书中说:“印刷术、火药、指南针这三种发明,已经在世界范围内把事物的全部面貌和情况都改变了。”以后来华的传教士、英国汉学家艾约瑟,又在上述三大发明的基础上加入造纸术。培根生于1561年,死于1626年。他作古的73年之后,英国商船“马克利斯菲尔”号,在伦敦港卸下上百箱的中国瓷器。倘若他生活在1730年,会看到欧洲上流社会几乎被中国瓷器所包围,或许他会再作结论——中国瓷,必会被列入迄今为止的人类重大发明之中。

        瓷与中国齐名,承载着中国文化、哲学、审美、生活方式等丰沛内涵。在中国输出的所有原创器物中,瓷具有唯一性。恰如2000年前,丝绸是中国的一张名片;500年前,茶叶是中国的一张名片;瓷器则是1000年前中国的一张名片。瓷器这张名片,在18世纪70年代时就已挺括、簇新,醒目地存在于西方文化的历史记忆中。

        一

        中国陶瓷史上,古今窑口,总计238个,名称多由地名而来。东汉伊始,制瓷窑口,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前呼后拥,星罗棋布。从考古发现看,古代陶瓷遗址遍布全国170个县,其中,有宋代窑址的就有130个县,约占总数的76%。宋代,五花八门的瓷器——青瓷、白瓷、青白瓷、黑釉、红釉、黄釉、褐釉、绿釉、蓝釉……像寒武纪生物大爆发一样,纷纷闪亮登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大多数名窑,在唐宋时期,已臻成就的巅峰。景德镇躬逢其盛,至元明,已遍仿各窑口的精品,如汝窑、宋官窑、哥窑、钧窑、定窑、龙泉窑、建窑、湖田窑、吉州窑等,这之中甚至包括仿明代各时期官窑的精品。其时,景德镇的陶瓷生产,可谓集天下各窑口之大成:

        拥有全球最出色的手工群体——工无所不用其极,技无所不用其绝,料无所不用其稀。你不可能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找到全中国,乃至全球所有产瓷区的陶瓷品类,唯独在此城例外。这里,可以做出全世界最壮观的瓷板,做出全世界最伟岸的花瓶,也可以做出纤毫毕现于巴掌之间却栩栩如生的微型雕塑。而且,窑有堂(室),堂有工,工有作,作有序。做什么品种,司何道工序,既榫卯密缝,又行云流水。万历年间,冯梦龙(1574—1646)有言:“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码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瓷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景德镇已然形成“工匠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局面。景德镇的官窑、民窑,有如双子星座,担负了明清两代99%以上皇家陶瓷的生产,且充当了当时陶瓷外贸的压舱石。景德镇以一镇之力,改变了中国乃至世界的陶瓷历史。

        新中国成立后以“十大瓷厂”为代表的工业化社会形态,今日依然能在陶溪川文创街区感知到其热烘烘的存在:街区内精心保存下来的22栋风格各异的老厂房、老窑炉,直指蓝天的烟囱;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里,1000只陶瓷手模搭建的“千手雕塑”,一经键盘输入就跳出来的职工名录;由发电机改造而成的车间服务台上,十几部陈旧的座机电话,拿起一部,话筒里传来那个远去的计划经济年代的各种声响……文献与实物互证,影像与想象交融。

        在此城,街头巷尾,菜场酒家,你不会觉得那些男人女人有多么特别,然一旦进入指尖的世界,就变成执掌一物的国王。无论是素净的青白瓷、雍容的元青花、富丽的颜色釉,还是明艳的釉上彩,皆抒写共同的气度与性情:

        人和自然的关系,在陶瓷匠人、艺人的手作里,最是明显——人从泥土中来,终湮泥土里去。人难活到百八十岁,一件陶瓷却可以亮一万年。瓷,实为人的谱系、情愫的绵延与寄托。瓷器不是藏品,我们才是藏品,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而瓷器不要说密封在真空玻璃窗里,就是埋在地下,历经两万年,科学家仍可以分析。非人手运瓷描瓷,是瓷收藏一代又一代的家族、藏家。泥土、水在火焰中的涅槃,特别挠人,打动人。变幻如海妖,恬淡似天籁。出窑后变形也好,收缩也好,总会和你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波动对应。镇上的许多展馆,参观者长年络绎不绝,却罕有人大声说话,一众沉迷、安静,如待神祇。看到那些流转几百年、依旧光彩照人的好东西,回眸过眼云烟的我们,自己算个啥呀? 这样一种赤子般的调性,力透漠漠千年、扑扑窑火,从未断过。

        二

        人们往往少了解的是,作为一座城市的地理符号,“景德镇”,在16世纪之前,大漠驼铃,山梁磷火,在陆地上走得最苦、最远。此后,景德镇亦是帝国所有城市中饱受海难最多的城市;亦没有哪一座城市,像景德镇一样深刻而又广泛、持久地影响了人类文明。

        著有《东非考古学》的英国考古学家M.惠勒,在坦桑尼亚考古结束后,惊叹:“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瓷片,正如过去两个星期我在沿海和基尔瓦岛所见到的,毫不夸张地说,中国瓷片可以整锹整锹地铲起来。”他认为:10世纪以来的东非地下埋藏的历史,是用中国瓷器写成的。

        1638年,已有300多万件中国瓷器运往荷兰。在荷兰艺术家、学者和百姓的生活与想象中,因为瓷,东方遥远的中国占据了显著的位置。这体现在许多“第一”上:1655年,最早的地球仪制作家之一,约翰·布劳,出版了第一幅详细的中国地图;1675年,孔子的《论语》,首次被译成外文——荷兰文;1667年,诗人兼剧作家约翰斯特·范登·冯德尔,创作了第一部完全将背景设置在中国的欧洲戏剧《崇祯皇帝》,并将中国描述为“高贵的钻石,闪耀着神圣之光”……

        1774年,伦敦有52家专门经营中国瓷器的贸易商。餐具、茶具、咖啡具、花瓶、花斛……随中国茶叶大批量地进入欧洲,17世纪末期,英国各阶层饮茶成风。大量介绍茶叶知识的文章和广告,见之于报端,为中国茶叶在英国的流行推波助澜。喝茶需要茶具,市场的巨大需求,使得茶叶与瓷器贸易,成为18世纪里中英通商的两个最大的单一贸易项目。喝中国茶,用中国瓷器,成了摩登。

        至今,美国白宫的瓷器室收藏着历届总统使用过的瓷质餐具,有一套是景德镇瓷餐具。美国的第一个百万富翁、第一个千万富翁,都发迹于对华贸易。第一批百万富翁的排行榜上,有“二战”时期美国第32任总统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的外祖父华伦·德兰诺,他在19世纪中叶的对华贸易中赚得盆满钵满,为罗斯福家族的财富和地位及外孙日后入主白宫,打下多根桩脚。

        存在这样一种倾向,倘若没能收藏中国古瓷器,尤其是景德镇瓷器,或收藏了却未达一定数量,就不敢、不好意思把博物馆的牌子挂出去。据不完全统计,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博物馆,收藏有中国各式文物160万件,瓷器数量最为庞大。

        回首16世纪后的全球史,其序幕、发展、高潮,景德镇无不洞穿始终。瓷器顶着中华古、近代物质文明的桂冕,披漓中国人的天地观、审美观,还有一件瓷器成型要砸碎多少次的决绝与负重,那样的风雅静好,清凛细美,那般地令上至国王、伯爵下至面包师、马车夫,一眼千年,心移神摇,让市场仿佛风吹金色稻田一样,随大船到港口震荡起来,在此后400年里决定着伦敦、巴黎银子价格浮动……

        这是中国文化、中国创造兼制造,在全球唤起的前无古人、尚不见后者的景德气象;亦是大航海时代后,中国成为第一波全球化最好注脚的证明。

        三

        倘若说,中国大地上还有一批重量级的,甚至是世界级的选题被圈内外忽略,还有待挖掘、呈现,景德镇和景漂,必定位居其列。

        海纳百川之态的景德镇,还是中国历史上最早五方杂处的移民城市。

        靖康之乱后,北方的职业窑工来了;本地亦陶亦农者,悻悻然洗脚离开。明清两代,都昌、鄱阳、徽州的人来了;原住民,迤迤然于道上,日渐稀少。现存王家坞、程家坞、杨家坞、郑家坞、姚家坞、朱家坞等一些地名,刨去遗址,可能搜到的只有家谱、墓碑,却不知原主人及其后代去了何方。民国时期镇上还有24处会馆,皆是各地移民们的同乡会。1949年后,御窑、民窑,统统被改造成公窑;20世纪90年代里,“大师”一时爆踩工匠,小作坊烧出野火春风,学院派、现代陶艺派,纷纷雄起。“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流水营盘,擂台武馆,总有新人换旧人。不断的搅局踢馆者,从无永远的霸主、不散的宴席。

        大约20世纪末,中国改革开放20多年后,国内年轻的艺术家们,在学习西方与反叛传统的过程中,开始意识到传统不容抛弃,应代之以现代性去重构传统,让传统符号在重构中展示出新的魅力。历史传统太浑厚的此城,焕然成为新艺术新形式的试验场,不仅是本地的陶瓷大学,国内各大美术、工艺院校的教师、毕业生,还有来自国内外追求变革创新的艺术工作者,都纷纷到此试水、驻扎。“楼船夜雪瓜洲渡”,陶瓷产业的营销、衍生者,与瓷业相关的广告、媒体等从业人员,亦“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所谓“景漂”,不只是这些人,更多的是2010年前后来景的人,在社会剧烈转型时期,主动或被动跳下几乎蒜瓣一般拥挤的绿皮火车,恍若穿了一双魔法鞋溜冰般,溜出无法停止下来的职场,无号令,无组织,如三宝谷春天的脚丫,悄悄从遍山竹林的笋尖上冒出来;像龙珠阁下入冬臃肿的迷雾,渐渐在松针、竹叶间堆积。还有人,无酒也微醺了,原本的经历与艺术、陶瓷八竿子打不着,却像游走的行吟诗人,讶然“闻香下马”——

        200公里范围内,皆是江南名山奇岳——庐山、怀玉山、三清山、龙虎山、黄山、武夷山,有钟灵毓秀之气。这一片沿众山余脉,舒缓如女中音的坡丘景观,山线迤逦起伏,树木森森,松林、杉林、竹林,间有乌桕、朴树、野栗子树、野柿子树,树冠不时交叉,恍若形成一弯穹顶。林子里雀子飞舞,啥鸟都有;三月里,沿溪涧行路,突然冒出一簇簇杜鹃、迎春,嗅到春水新涨的气味……只因为多看了你一眼,顿然“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魔怔般爱上这座城市,无可自拔地留在这里。那日,“穹顶”下,路旁有一群野山鸡悠闲自在地散步,顶上一抹丹红,有着纤长纯白的尾羽,若下凡的仙鸟。原本在广州做设计师的安静,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野鸡,情不自禁地被那份自在触动,忍不住落下了眼泪。那一刻,安静决定,自己遍寻西南找到的古稻谷种子,还有自己和女儿,要定居此处。

        少数景漂,在镇上已深耕多年:肖学锋,来自武汉的地产经理人,以三宝蓬艺术聚落,给这座山谷、这座城市写了一封情书,一写十年。他不写,可能别人也会来写,但他写得恰逢其时,那是此城新页换旧页的节点,也秾纤合度——工作坊、美术馆、手作街区、餐厅……有大团阳光倾泻,大块风景推进。芭蕉雄伟,似披挂的将军;竹子纤长,若青衫雅士,旁有簇簇月季、玫瑰的“红袖添香”。赤色墙体一路延伸,直取天际,将宋代古典美学、瓷的素静,悠然揽入隐逸情怀,轻奢酒店的广告语,直击你的软肋——“生命那么短,时间那么急,是时候去隐居了,哪怕只有一天”。只是,“掌柜”如他,做了一门叫好叫座却到今天也不赚钱的生意。

        景德镇是幸运的:在寂寥没落几十年之后,被定义为“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它的发展上升到国家战略的层面;在又一个千年辉煌的起点上,呼啦啦上来一支尚未见尽头的景漂队伍——手工艺加生态,手工艺加时尚,手工艺加批量化,手工艺加高科技……无论是设计的文化语境,还是设计的技术内涵,创意正在有力地改变景德镇的传统面貌,已然构成这座城市创意经济的基石。年轻人有一个低成本的平台——创意市集,展示、出售作品,直接面对客户,从而搜集到大量即时有效信息,用于开发、打造产品,还能建立自己的业界圈子。他们一步步地摸索与提升,实现市场化后转型做工作室,其中一部分人在成立工作室后,仍不舍在市集摆摊,以“窥测方向”。这是此城陶瓷行业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现象。最早的一批摆摊者,不少在当下知名度很高,或是小众品牌的创始人,他们正被称为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年轻陶艺家。

        创意远不局限于陶瓷,以工匠精神做木艺、铁艺、玻璃艺、金石艺,做服装、皮具,投入餐饮、民宿、书院,还做乡村改造、小乐队,做摄影,画油画……越来越多的新居民,是“斜杠者”。按《纽约时报》的定义,这是不再满足于以“专一职业”生活的人。

        景德镇,有了新的艺术形式,新的运营理念,新的人格姿态,新的人生风景。

        40多年前,村子是一个知青点。一些老屋的外墙上,还留有“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广阔的农村去,是大有作为的。”年轻人渐渐走光,有人烟的住户不超过10家,孩子过节回来,不过节不回来,更有的父母不死不回来。土地连连抛荒,河道渐渐圮废,村路日见蔓草丛生。天气好时,老人们偶尔会在村里踽踽游动;天气不好,一家家关门闭户,若了无活物……

        我走访过浮梁灵珠村的涂格夫妇、李继浩夫妇,曹村的成皿夫妇,湘湖北安的安静。他们以艺术为内容,用文化、生态赋能乡村建设,又兼乡创特派员,填补进“空心化”的农村。而今,满耳阳春雀子的聒噪,随时有媚眼如丝的商机——地处僻野,却可能是镇上上客率最好的民宿:国内众多高校学生来写生,艺术家来采风,城市的年轻父母带孩子来度假,更多的来游学、做企业团建。以前卖不掉的鸡蛋、土鸡,现在不愁去路;为客人烧饭、打扫卫生,跟施工队打下手,皆有收益,土地租出去还有租金。村民顶开心的是,往日坟地一样清寂的村子,终有人马喧哗,人气相拱。老人们用豁齿的微笑,迎送他们的进进出出……

        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心目中的景德镇;一千个人来景德镇,至少有上百种活法。

        景漂们有创作的自由、生产的自由、财务的逐步自由。占全市大片土地的珠山区,这些年新注册的小微企业的数量,每年呈10%的增速。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成立后,手工制瓷减按3%征收增值税。版权的保护,商品、物流、金融和平台流量等方面的支持,加之创意设计的难模仿性和不可替代性,使得市场不断细化,既填补了市场空白,使定制服务和弹性专精的生产方式成为可能,又与佛山、德化、淄博等传统陶瓷产区真正相区别,各美其美,天下大美。即便摆个小摊位,有仨瓜俩枣的收入,年轻人也能够自食其力,只要你愿意干,日子就有奔头,几年间,大概率牵手第二代。如今,摆摊者人数占到经营主体总数的48%。小红书上凡与景德镇有关的帖子,每划两行,就有一则市集的影子。粉蔷薇摇曳于五月,野百合也享有春天。一个让“家里无矿”的弱势者,能够就业谋生、身心安顿的城市,远比一座霓虹迷离、广厦林立的城市,更直抵当下人心。

        四

        “景德镇对学陶瓷的人来说,相当于纽约的布鲁克林。”……

        说这句话的是洋景漂:他们主要是来自日本、美国、澳大利亚、英国、韩国、法国、土耳其等国家的艺术家。最多的时候,3万多景漂里,含短期与常住的,有几千洋景漂。其中不少人对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意兴阑珊,见到的只是一个现代化很浓、精英白领扎堆的中国。景德镇则不同,原乡的底色,生生的烟火气,“抓一把泥土,变成神话人物;再抓一把泥土,变成飞禽走兽”,更能激发灵感。每年五一、国庆期间,镇上举办的盛大的“春秋大集”上,世界各地30多个国家600余名艺术家,与国内含九大美院在内的40多所艺术院校的师生,齐聚文创园“练摊”。对陶瓷的共同热爱,对陶瓷艺术的追逐探索,让不同国籍、肤色的人们,济济一堂,展示出另一种“全球化”——与政治、意识形态无关的全球化,与艺术与美并驾齐驱的全球化。

        有办了中国“绿卡”,长居于此的——安田、艾丽耶夫夫妇,两人都是国际著名的陶艺家,前者从业60余年,后者是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已有15年从业经历的法国雕塑家开弥,闲时戴上墨镜,骑上摩托,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郊外的平畴旷野,感受这片土地的野性和蓬勃;当栗色卷发被发夹挽起,她面对自己作品的眼神,专注又变幻,释放出一股坚定而强大的气场:近1米高的人物身上纹有9条青龙,让人想起《水浒传》中的史进,古代好汉的打扮,头上却带着棒球帽,帽上是此城的拼音缩写——JDZ……

        不乏与中国人联姻的。杰米发现,无论地球上哪一种文明,都有类似汤匙一样的工具,就算在没有任何工具的远古,先民用手去河边舀水喝,手也拢作一个勺子的形状。汤匙像是一种宇宙图腾,一门世界语言。他和太太舒悦,做各种各样的勺子,大部分灵感来自树枝、鹅卵石、岩石、水流等大自然中的美好事物。景德镇食材新鲜,俩人老琢磨做各种好吃的。每天忙忙碌碌,开心快乐,还有一只猫和大黄狗的陪伴。夫妻朝朝夕夕,耳鬓厮磨,要让“七年之痒”见鬼去!结婚一满5年,杰米便会申请中国“绿卡”。几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景德镇对他来说,已然是他的家了,只是有时候还会梦到明尼苏达州的粗犷山水……

        高柳绫绪,家乡是日本群马,迷醉于宋代吉州窑木叶盏的风格。吉州窑陶瓷的烧制技艺最早由我国传到日本,对日本陶瓷艺术影响也最大。木叶盏是“天目”的一个种类。2014年,高柳偕来自广州的先生温敏雄,长居三宝,设立无边窑。安田猛评价他们的“天目”系列作品“细腻婉约,让人心生欢喜”。高柳经常受邀,展示日本茶道表演。不管是上百人的大场面,或几个十几个人的小聚会,她一丝不苟,面敷浅妆,身着和服,脚套白袜,登上茶席。似有若无的琴声、袅烟里,将茶碗、竹筅、茶炉、茶壶、茶巾等,依次摆放停当。然后拭器、煮水、投茶、注水、调膏、击拂、奉茶——泛着绿色泡沫的日本抹茶,环环相扣,轻柔利落,若行云在峦,月溶我心,将观众深深带入“茶禅一味”的境界……

        识见照亮艺术,呈世上最美的活色生香;热爱邂逅珍重,定是人间绝配。

        在当下烽烟不断,乃至核战叫嚣的地球,洋景漂们快乐一隅,想象力爆棚,率性创作与生活,恍若飒飒秋风里的满地静叶,又为此城添一道风景。

        五

        景漂活水不绝一样地到来——艺术家、设计师、商人、各式手作人、自媒体主播、隐退官员与高知、乐手、摄影师等等,翻新着此城的历史

        ——

        由一座陶瓷之城、工艺美术之城,转型为创意之都、艺术之都。

        景德镇在本已存在的两种社会形态之上,叠加第三种形态:星星点点散布于昌江流域的,以自然野趣与自由精神的流苏丝丝拂面的后工业化形态,即所谓的后现代化形态。

        此种形态,在表层易感知的是,景德镇在静水流深地进行一场慢生活运动,在对山川日月的敬意里,在清水的滋润、瓷泥的旋舞、焰火的婆娑下,谙熟手工,认识和创造艺术,感悟创造生命与世界的关系,让灵魂追上脚步,身心得以双修;让生命融和自然,像春夜蚕宝宝静卧桑叶般的安详。所有人生、人间的疾病,从根子上说,是否都来自非安详? 一座城市,一个国家,要想风调雨顺,百兽率舞,就要善养安详之气。

        据老夫的观察,进入后现代化形态,有诸多深层要素。

        需有创新与创业活动的激活体系,新颖高效的生产与服务模式,有利于各种创意活动的宽松社会、文化环境,以及城市中的各种便利设施。大批自由职业者,将社会的基本结构从刚性的单位、企业+员工,变成了弹性的“原子化”的生产个体,其中的“80后”“90后”,尤为追求个体价值、自我实现。越来越多的个体立业、创业的成功故事,如浮梁、乐平境内春日无边的油菜花的金黄色火焰,凸显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一个铁的事实:民间是经济发展与文化创造的重要力量。

        但政府的方向感,很重要——城市是用来居住、生活的,不是用来参观、欣赏的,更不是用来评估政绩的。自当拒绝名声的虚火,警惕追逐GDP的幻觉,及吹糠即见米的功利,亦不为潮起潮落的“网红打卡”所撩动。政府的视界,很重要。后疫情时代,各行各业,或许会全方位走向数字化和智能化,往日大量的职业技能,可能会很快进入半衰落、衰落期。年轻人就业,将成为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经济和社会生活的痛点,他们中的许多人,也许会自愿或被迫地,成为景漂这样的自由职业者。倘若国内有更多的此城,那将能消化多少大学毕业生就业,又会有多少暮气沉沉的农村被激活?

        景德镇的流量时代,应该来了——传统与现代,阳春与白雪,乡土与国际,传承与创新,守成与突围……各种思想、思潮,交织碰撞,涌现许多有意思的人物。已然成百工之城的此城,从生活美学向城市美学全面提升,可能会成为中国乃至全球的一个核心艺术区;此外,这堪称新一幕的“景德气象”,其丰赡的蕴涵,当下无论涉世论世,还是立人做人,窃以为均有某种程度的样本意义。

        景漂,更是一部朴素却动人的时代励志剧,剧里满是星河白鹭、霞友云朋、桑田沧海,也不乏风花雪月。遗憾的是,至今看不到这样一部影视剧。导演、编剧们,汲汲营营,热衷的片场,太多放在北上广深,再次也是厦门、青岛……也没啥,那就孤光自照吧,“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古琴”。

        自2013年深秋第一次来景德镇,此后数不清地来往,少则住几天,多的待十几天。最后,在三宝山谷中段马鞍岭的一个小院里,客居了三年。

        2014年5月出版《瓷上中国:China与两个china》。2017年4月出版该书的修订版。2019年该书入选“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

        2021年9月出版《景德气象:中国文化的一个面向》。

        2023年9月出版《我的城,我的镇——景漂的故事》。

        十年里,三本书,几缕情思总萦怀——

        在东西方国家之间的互信成本越来越高,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困难的时下,什么样的文化形态,才是真的、活的、生动的中国文化?

        如何以中国文化的元精神、审美追求与生活方式,在全球说好令人理解、让人温暖的中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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