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起了“薛蟠体”

    ■韩羽

    读续小强的文章，才知道有《白石老人自述》一书：“罗家伦言白石老人的自述是‘不掩饰，不玩弄笔调，以诚挚的心情，说质朴的事实’并言‘白石具有中国农村中所曾保持的厚道’。这些都是我极认同的话。韩羽的这本小书，不知何故，却未曾提及《白石老人自述》这本小书。不过，从韩羽这本小书的多篇文章中，我们真可清晰可见他对白石老人人性幽微之处的探察，对白石老人伟大人格魅力的崇仰。以及那种莫名的惺惺相惜之情。”

    既然知道了，那就补上这一课。鸡蛋要吃，下蛋的鸡定也要看。书买到了，是2011年三联书店出版的，也读完了。若问读后感，答曰：钱没白花。

    之前，读过胡适自校本的《齐白石年谱》，是客观纪实，获得的是“知道”的“知”。

    这本《白石老人自述》是张次溪笔录，齐白石口述，有如现下的谈话录音，获得的是“感受”的“感”。

    知、感之不同，盖信息来源之不同也。

    就以“薛蟠体”这桩公案来说：《齐白石年谱》：“《湘绮楼日记》：‘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胡适对此有一按语：“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颇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胡适谓“似薛蟠体”一语“颇近于刻薄”，持论公允。“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也是事实。我曾见其《鸬鹚》一画，上题“旧游所见，前甲辰，余游南昌。侍湘绮师，过樟树，于舟中所见也。”可为之证。

    而《白石老人自述》是出自本人之口，且听他对“薛蟠体”是怎个说道：“这句话真是说着我的毛病了。我作的诗，完全写我心头里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过，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哪！”首先是责己，是自嘲，诚挚坦然，真真个“中国农村中所曾保持的厚道”也。

    在说这话之前，白石老人还有另一段话，亦颇发人浮想：“那时湘公的名声很大，一般趋势好名的人，都想列入门墙，递上一个门生帖子，就算作王门弟子，在人前卖弄卖弄，觉得很有光彩了。张仲飏屡次劝我拜湘公的门，我怕人家说我标榜，迟迟没有答应。湘公见我这人很奇怪，说高傲不像高傲，说趋附又不肯趋附；简直莫名其所以然。曾对吴劭之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铜匠衡阳人曾招吉，铁匠我同县乌石寨人张仲飏，还有一个同县的木匠，也是非常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这话给张仲飏听到了，特来告诉我，并说：‘王老师这样地看重你，还不去拜门？ 人家求都求不到，你难道是抬也抬不来吗？’我本也感激湘公的一番厚意，不敢再固执。到了十月十八日，就同了仲飏，到湘公那里，正式拜门。”

    令王闿运“莫名其所以然”的“说高傲不像高傲，说趋附又不肯趋附”，到底是出自什么样的心态？ 逗人思摸，思来想去，忽忆及“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是白石诗，使难得明白者，竟“不白”而“白”，原来这“厚道”二字的背后，还有个“宗派夸能却汗颜”的“心胸”哩。

    也是因了“薛蟠体”，使我又想起白石老人的一幅画《人骂我，我也骂人》。

    画上的字，写什么不好，偏偏写上个“骂”字。谁没挨过骂，谁又没骂过人，挨骂归挨骂，骂人归骂人，挨了，也骂了，可从没见谁公开标榜：我也骂人。可画上的老头儿偏偏要说：“人骂我，我也骂人”，岂不是“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哪？”

    《论语》：“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直”，直来直去也，公平相对也，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也，不亦“人骂我，我也骂人”乎？ 又看来画上的老头儿竟然“出经入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