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平
一九五五年一月,《骆驼祥子》修改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新本子。相比旧本,新本里的变化之一,是有了注释:一共七十二个。这些注释中,标了音的词,只有两个;“謯娽”是当中之一,其语出“虎姑娘瞪了老头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謯娽着嗓子哭起来,把屋门从里面锁上”(第十五章)。它的注文为:
“謯娽,念ㄓㄚㄌㄛ,尖声。”(页一三一)
在后来的本子里,同一注释未再改过,——《老舍选集》第三卷在一九八二年出版,“謯娽”的注释一仍其旧。至一九九九年一月,《老舍全集》出版,该注释出现变化,其中的注音符号,换成拼音字母:
“謯娽,念zhāla,尖声。”(页一二五)
这个变化不太引人注意,因为注音符号在一九五八年停用,对其陌生者不会留意,看不出旧本中的ㄓㄚㄌㄛ,换成拼音字母,作zhālo,不是zhāla,——现今坊间流行的本子,“謯娽”的标音,多从后者。
改动导致的音变,老舍会否认可? 不一定。
注释有注音的本子,老舍见过的,除了一九五五年的繁体字直排本,就是一九六二年十月简体字横排本。应该相信,若果他来朗诵《骆驼祥子》,“謯娽”一定会给念作zhālo,——lo在这里即“咯”,其用法如“了”。把zhālo改成zhāla,他未必会赞成,尽管别人会有不同意见。比如,在一九四〇年第九十六期《立言画刊》上,就有一篇《由〈骆驼祥子〉谈到方言文学》,对“謯娽”的读音,作有如下解释:
“老舍自知‘方言作家’的头衔难以下冕,便认真向这条路用了功夫。如一七七页的‘謯娽着嗓子哭起来’,上边两个字早已失传了,它们音Jala,如俗话说:‘他没正经的,就会瞎扎拉。’‘扎拉’便是错字。”
文章作者陈逸飞,是《立言画刊》编辑金受申的友人。金受申在北京第一中学校念书时,听过老舍的国文课,后来成为北京话专家。陈逸飞和金受申一样,对北京话下过功夫,曾指导日本学者松尾繁实的研究,——“他是早稻田大学华文系毕业的学生,对中国古今文字都很精通,就是对‘方言’学得不深。我的日语老师久米先生介绍他来中国,跟我学‘北京土话’。这种话在元曲、《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以及近代老舍的作品中,都很占分量,可惜就是本国没有专人研究,所以也没有现成的教材,能供外国人学习。一般‘正人君子’视土话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决不予以重视。国际友人倒知道,这是中华民族最宝贵的遗产,所以不远万里,前来从师”。
陈逸飞作《学生画报》记者时,也采访过老舍。老舍那会儿从英国回来不久,住在担任北平市立师范学校教务主任的白涤洲家里。一九三〇年五月二十六日,老舍与陈逸飞通信,措辞相当幽默,足见二人并不生分:
逸飞先生:
您来,正赶上我由津回来大睡其午觉,该死! 其实,白老先生也太爱我了,假如他进来叫我一声,我还能一定抱着“不醒主义”吗?
您封我为“笑王”,真是不敢当!依中国逻辑:王必有妃,王必有府,王必有八人大轿,而我无妃无府无大轿,其“不王”也明矣。
我星期三(廿八)上午在家,您如愿来,请来;如不方便,改日我到您那儿去请安,嗻!
敬祝笑安
弟 舒舍予鞠躬
謯娽的俗写,陈逸飞认为是扎拉。在《北京话语汇》(一九六一年)里,金受申也举了另外几种,——咋喇,扎剌,扎里和扎了(页一九九):
咋喇(zhā la) 形容说话声音大而又说的多。例如:“这么半天光听你一个人咋喇了。”咋喇也可以说成“喞剌咋喇”。
扎剌扎哄(zhā la zhā hōng)形容一个人不安静,或办成了一点小事,就大喊大叫。语汇原做扎哄,说起来为了增加声色,就成为“扎剌扎哄”。例如:“你扎剌扎哄的干什么?”扎剌也可以写做扎里,里念轻声;也可以写做扎了,了字念重音。
金受申的解释,与老舍在《北京话语汇》序言里的话,其实是对应的:在北京方言中的语汇中,“有的呢,原有古字,可是在北京人口中已经变了音”。
也就是说,老舍认为,北京人口中的zhālo,在古人笔下,即《说文解字》里的謯娽。而段玉裁对之的相应注解是:“謯,娽也。从言,虘声。侧加切。《广雅》曰,謯,言彔也。《篇》《韵》皆曰,謯,言彔也;言彔,謯也。按,许书有娽无言彔,故仍之,其义则未闻。謯娽当是古語。许当是三字句。《广韵》,子邪切。古音在五部。”(《说文解字注一》,第三篇上,三十八页,商务印书馆,一九三六年)其中的“侧加切”,用拼音书写,即zhā,就是謯的本音。而娽的本音,读若lù:“娽,随从也,从女,录声。力六切。三部。”(《说文解字注五》,第十二篇下,四十二页)
古字音变现象,是李荣的《汉字演变的几个趋势》中的一个题目。他说,“同一个字,重读轻读写法不同,也是多音字的分化”,而“有的作家,比方老舍,文字接近口语,或者注意记录口语,这种现象就更多”。他同时举例,说“横竖”写成“横是”(“你横是多少也有个积蓄”,《骆驼祥子》,六十九页,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是因为轻音“竖”字元音含混;而把“心肠”写成“心程”(“酒在桌上发着辛辣的味儿;他不很爱闻,就是对那些花生似乎也没心程去动”,同上书,八十二页),是因为“肠”字轻音,元音变窄。此外,形容词加定位词(方位后置词)“裏”,有时写“裏”(“他自己觉出来,仿佛还得往高裏长呢”,同上书,十页),有时写“了”(“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老舍选集》,六十六页,开明书店,一九五一年),例如:“饱裏,多裏,好裏,高裏,大了,长了”。那是因为轻音:“裏、了”不分,都读[•lə]的缘故。
照这个说法,“謯娽”在北京人口头,从“扎拉”(“咋喇”,或“扎剌”)、“扎里”,再变为“扎了”,是一脉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