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洪治
许幸之先生是我国著名画家、美术评论家、作家和电影导演。他自幼聪慧,好学多识,而终于成为一位文化艺术上的天才人物和多面手。
我能够认识许幸之先生,是因为他的一篇文章。
那是1982年的春天,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室做编辑。那一年,我责编了一部七卷本的《中国现代散文选》,其中有一篇题为《鹿的父亲》的文章,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它记述了作者在日本勤工俭学期间,到奈良旅游时所遇见的可爱的鹿群,和一位看管鹿群的老人的故事。文章写到:
鹿群把我们引进山林的深处,把我们引到嫩黄色的草坪上;然后,它们摇着耳朵,低下头,屈下两足,摆着短小的尾巴,像小孩子一样地在草坪上翻着跟头,并且做出各种各样的把戏,意思是要求过路的游人,给予它们一些面包和大饼。
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随着远处传来的一阵阵深沉而悠长的喇叭声响——
各方面的鹿群,统统越过山巅,穿过森林,甚至于抛弃了人们所给予的食粮,急速而飞奔地向那喇叭声音的方向驰走。
作者跟随鹿群,循着喇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终于看到了站立在一块很大的岩石上的,“一位白须的老人”——
他穿着青色的短衣,束着腰带,脚上套着已经破旧的皮靴,头上戴着一顶斗笠,不时地举起那扎着红布的黄铜的喇叭向山顶,水边,森林间召唤他的鹿群。
这位负责管理和放养天皇的“神鹿”的老人,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鹿的父亲”。老人的儿子,死在了日俄战争的战场上,儿子的母亲因悲伤过度也死了。老人告诉作者:
公家除了同鹿一样地供给我一些住食之外,一个工钱也不给。神鹿还有游人给它们野食吃,可是,老人除
了一天两餐之外,只有吃太阳了。
奈良漫山鹿群的美丽景色,与放鹿老人凄苦的生活,在《鹿的父亲》这篇美文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品内容上的强烈反差,和作者优美动人的文笔,搅动得我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因而,就想对作品中写到的一切,有进一步的了解。在查到作者地址后,我就给许先生写了封信,希望能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作品的写作经过,以及他还有哪些脍炙人口的佳作,可以让我阅读和学习。
许先生很快就写来了回信:
岳洪治同志:
2月18日来信敬悉。你们出版社将编辑《中国现代散文选》一书,其中有一篇题为《鹿的父亲》的散文,是记述日本养鹿老人的生活状况的文章,确实是我写的。那是1940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题名为《归来》的散文集中的第一篇。写作日期虽然没有记载,但还要比它的姊妹篇《奈良之夜》的(写作)时间要早些。如果《奈良之夜》是(写于)一九三六年,这篇《鹿的父亲》大概(是)在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之间的作品。散文集(《归来》)里还包括《渔村》、《归来》、《圣诞树下》诸篇,请到旧书店或图书馆查阅便知。必要时可来我处提供资料。
匆草 并致敬礼!
许幸之
82年2月25
许先生在信中,不但耐心细致地答复了我提出的问题,而且表示可以和我见上一面。这不禁使我有些喜出望外了。于是,在收到回信后的一个晚上,我就按照事先问好的地址,来到位于协和医院西门外的中央美院四号楼,许幸之先生的住所。
前来应门的正是许先生。他身材健壮而挺拔,精神健旺,温文儒雅,目光炯炯有神,一点也看不出是位年近
八旬的老人。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对我讲述了一些当年他在东京学画,及与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人的交往等旧事。他说,当时自己经济上很困难,为了让他能够坚持在美术学校学习,郭沫若每个月都会给他一些钱。这份珍贵的情谊,让他每一想起,心里就充满了感激。他说,1927年国内大革命时期,郭沫若从国内给他发来电报,让他回国参加革命斗争。于是,他就回到了国内,在北伐军总政治部做事。不久,蒋介石就发动了“四一二”政变。因为当局怀疑他是共产党员,而被捕入狱。在狱中被关了三个月之后,经过东京美术学校校长保释,他才从狱中出来,重新回到东京美术学校学习……
那天晚上,从他的散文《鹿的父亲》谈起,许先生对我说了不少他当年在日本学画时的故事。可惜,我现在大都记不得了。那天晚上,踏着满地星辉走回家中,趁着许先生谈话的新鲜感仍在脑际拂动,奈良那漫山鹿群的美丽景色如在目前,我又把《鹿的父亲》读了一遍。后来,我就把这篇美文编入了1982年11月出版的《中国现代散文选》第四卷中。过了几年,当我选编《中国现代散文选萃》(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10月出版,署名:丘山选编)的时候,又把《鹿的父亲》选入了。
许幸之先生学名许达,自幼爱好绘画。1917年13岁时,拜著名美术教育家吕凤子为师学习绘画,后进入上海美专和东方艺术研究所深造。1924年20岁时,赴日勤工俭学,先进入日本有名的川端画会专学素描,后又考入东京美术学校。在东京学画期间,他不仅创作了深受观众赞美的油画《晚步》,还积极参加中共支部领导的艺术活动,并在有进步戏剧摇篮之称的筑地,参加过苏联名作家特里亚珂夫编写的《怒吼吧! 中国》的演出。
1929年,许幸之应夏衍电召回到国内,在地下党主办的中华艺术大学任西洋画科主任、副教授。1930年2月,他与沈叶沉、王一榴、刘露、汤晓丹等人一起,创办了一个左翼美术团体“时代美术社”,并参加了左联、剧联、美联、文总等左翼文艺团体,被推选为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主席。他曾大声疾呼:“新兴的美术运动要和新兴的阶级革命运动合流,才是唯一的出路。”而后,他转移到苏北解放区,参加了鲁迅艺术学院华中分院的
筹建工作,并在该院美术系和戏剧系任教。期间,他绘制了大幅壁画《高尔基》像。1941年1月,新四军新军部在盐城重建时,他还为新四军设计了新的臂章。抗日战争爆发后,为宣传爱国主义,他和吴印咸一起摄制了大型抗战记录片《中国万岁》,他导演了《雷雨》《日出》《原野》《爱与死的搏斗》《一年间》等话剧。全国解放后,他还导演了歌颂民族气节、反映中国人民反侵略斗争的电影《海上风暴》。在戏剧方面,他曾改编过《阿Q正传》《天长地久》等多幕剧,出版过《不要把活的交给他》《小英雄》等剧作。
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过苏州市文联主席、上海电影制片厂导演、科教电影制片厂副厂长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作为著名画家,他创作了《巨手》《失业者》《工人之家》《无高不可攀》《海港之最》等多幅优秀作品。1978年,他为追念周总理而创作的油画《伟人在沉思中》,为国务院办公室征集,并永久陈列。作为诗人,他创作了抒情长诗《牧歌》和长篇叙事诗《卖血的人》《大板井》,抒情长诗《扬子江》《万里长城》《打起你的战鼓吧,同志!》《春雷》《飓风》等多篇具有代表性的诗作,出版了诗集《永生永世之歌》和散文集《归来》。作为美术教育家,他不仅出版有《许幸之画集》,还撰写了《时代美术社宣言》《新兴美术运动的任务》《法兰西近代画史》《罗丹的雕刻》等多篇美术论著。作为电影导演,早在1935年,他就在上海电通影片公司执导了轰动一时的《风云儿女》,其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与插曲《铁蹄下的儿女》(许幸之词、聂耳曲)曾风靡全国。
许幸之先生去世后,著名美术家、社会活动家蔡若虹在《西江月——怀念许幸之同志》中写道:“六十年前左翼,五星旗下专家;一身三朵向阳花,能演能诗能画。妙手玲珑多面,丹心灼烁无瑕;雄心一曲献中华,留得千秋佳话。”这首词,生动地道出了许幸之先生的多才多艺,和他毕生为中华民族的进步,为革命事业的成功,而不懈奋斗、砥砺前行的光辉业绩。
许幸之先生是一颗璀璨的中华艺术明星。在迎来他120周年诞辰之际,谨掬一瓣心香,敬献在他的辉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