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承金
来新夏先生(1923—2014)晚年探索文史之交融,创作了大量随笔,截至逝世前出版随笔集逾二十部,治学境界也因此而更上层楼,在“纵横三学”的学术美誉之外,更以随笔作家名世而“自成一家”。这个现象被誉为来先生学术上的“衰年变法”,引起了文史学界的关注。来新夏先生早年植根于博、文史并重,晚年达到文史交融、人笔俱老的治学境界,既是独树一帜而自成一家,也是对中国学术“文史相通”之传统的传承与发扬。
古稀年之后的来新夏先生陆续发表了大量的随笔作品,在“纵横三学”的学术美誉之外,更以学者随笔作家而名世。如:中华书局2006年“皓首学术随笔”丛书,遴选出版了八位文史学界泰斗级人物的随笔作品集,来新夏先生便是其中之一(其他七位是季羡林、任继愈、何满子、黄裳、吴冠中、吴小如、戴逸)。来先生晚年随笔之高产高质,引起了文史学界的关注,被称为其学术人生的“衰年变法”。2023年11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来新夏文集》(以下简称《文集》)之中,随笔作品占四册之多:除了题为“杂著随笔卷”(第八、九册)之外,“人物掌故卷”(第六册)、“序跋书评”(第七册)所收文章,绝大多数也属于随笔的范畴。笔者结合自己的阅读心得,尝试观察来新夏先生“衰年变法”的文史交融之心路历程及其特点,以求教于诸位专家、同道。
一、“衰年变法”之缘由
来先生关于“衰年变法”缘由的自述,《文集》中数篇文章有所提及,其中的两篇,其写作(或采访)过程,笔者都曾亲历、见证,其阐述也较为充分,因而印象深刻,并触发了笔者对于来先生“衰年变法”的关注。
其中一篇是《来新夏:我们扫地那些年是南开最干净的几年》(田志凌采写、韦承金摄影,《南方都市报》2006年7月3日,收录于南方都市报出品、陈朝华主编《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录(第二辑)》,南方日报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那是2006年4月17日,来新夏先生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田志凌的专访,笔者当时作为南开大学新闻中心《南开大学报》编辑部工作人员,受邀担任摄影师,来先生接受采访时说:“这是我到了晚年突然觉悟了。我原来在学术圈子里头所做的事情,只是给学术圈子里那几百个人看的。因此我要‘变法’,我要把得自大众的一些东西反馈给大众。而我们原来学术圈里写的那些东西没有多少人要看,是不是?所以我把我消化的知识,用人们能够接受的文字,用随笔的形式反馈给民众。”
另一篇是《闲话读书》(首发于2008年9月26日《南开大学报》副刊,后被《新华文摘》等多种报刊杂志转载、收录)。那是2008年,笔者作为《南开大学报》副刊编辑,约请来先生面向青年学生撰写谈读书治学心得的随笔,来先生欣然撰文。他在文中谈道:“‘衰年变法’一般指书画界人士,蕴积多年,晚年书画作风大变,以求另辟蹊径,更上层楼。听说国外有些科学家50岁以后,当在专门领域中已有所成就,往往向普及知识的道路转变,也是一种‘衰年变法’。我虽称不上学有所成,但知识回归民众的行为却给我很大启示。所以我就从专为少数人写学术文章的小圈子里跳出来,选择写随笔的方式,贡献知识于社会……本着这样的想法,二十多年来,在许多旧友新知的鼓舞推动下,我以广大民众能接受的文字,写了数百篇随笔,把知识大量回归民众,初见‘衰年变法’的成效。”
此外,来先生在《我的学术自述》一文中也谈到,他从严肃的学术著作转向随笔写作的主观动因是“用随笔形式把知识化艰深为平易,还给民众,向民众谈论与民众所共有的人生体验来融入民众”,同时,“想用另一种文字风貌随手写点遣兴抒情之作,给新知旧雨一种求新的感觉”。
根据来先生以上自述可得知,从文化传播的角度而言,来先生“衰年变法”主要是试图通过求新求变,使自己的学术研究从象牙塔走向广大民众。而落实到具体的方法上,则体现为写作文体的转变:从严肃理性的偏于史学范畴的论著,转向生动活泼的偏于文学范畴的随笔。那么,来先生是如何探索文史之交融的?是心血来潮说“变”就“变”?是否在文、史两方面都具备“交融”的条件?来先生从学者转型为随笔作家,在文学上有何特点?这正是下文所要关注和考察的一些问题。
二、“变法”之基础:植根于博、文史并重
从来先生随笔所涉及的知识领域及学术研究所涉足的方向来看,来先生读书治学所涉及领域十分广博,且文史并重,是其晚年的“文史交融”探索必要的学识基础。
1.来先生学识广博,且文史并重。从来先生随笔所涵盖的知识面来看,来先生确实做到了“植根于博”“博观”。除了因术业有专攻而被誉为“纵横三学”(历史学、方志学、图书文献学)之外,来先生还在其他领域尤其是文学领域用功颇多。少承庭训,来先生好读古文诗词,开笔写文前,遵祖父来裕恂之嘱而熟读并抄录《古文观止》(《言之无文 行之不远》)。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远在故乡的祖父仍然给来新夏来信要求他“读点宋人的词,还寄来几十首他亲自选集的宋词”,为此,阅读诗词尤其东坡词伴随着来先生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也无风雨也无晴——〈依然集〉代序》)。来先生还曾思考研究过作为综合艺术的中国诗书画传统(《说题画诗》),他曾计划编选一部《清画家题画诗选》,已列好《诗选》的大致提纲和篇目,后因精力有限而未能最终成书付梓,然而来先生为此所作《〈清画家题画诗选〉编议》一文,对清代画家题画诗作了专门的研究和述评,见解颇深刻。此外,从少作《〈诗经〉的“删诗”问题》《桐城派的古文义法》《谈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到晚年撰写的多篇文言文碑记,都显示了很高的文学素养。在戏曲艺术方面,来先生1959年撰写的京剧剧本《火烧望海楼》由著名京剧演员厉慧良主演公演多场,广受欢迎,曾获得文化部优秀作品二等奖(《〈谈史说戏〉序言》),此外还于1980年代与马铁汉共同编写京剧剧本《血战紫竹林》。后来来先生还撰有“谈史说戏”系列随笔,先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后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再版,颇获好评。来先生早年还在书法方面下过一些功夫(《唐书法家小录》),向启功先生学习过绘画(《七十年师生琐碎情——纪念启功老师百年冥诞》),此外还涉足一些“新学”或“晦学”,如“照片学”(《亟待建立“照片学”》)、“流人学”(《流人学的脚步——为〈中国流人史与流人文化论集〉作序)等,不一而足。这都呈现了来先生文史并重的学识功底,是其晚年的“文史交融”的学识基础。
2.来先生认为读书治学“杂”而“博”,方能让学问横向浸润、昌明发展。来先生在随笔中多次以“博观约取”“好学深思”来概括自己的读书心得(如《读书与人生》《闲话读书》《读书十谈》等),认为读书要“植根于博”(《闲话读书》《寄语高学位学侣》),要“好学”而至“博观”,“博观就是扩大知识领域的过程,也就是多读”,由此“眼界就会开阔,思考问题就会多角度、全方位”(《读书与人生》)。对待中西文化,来先生也是持“互相交融”的态度,认为“杂则往往能使人去粗取精,发展增殖。唐朝吸取外来文化出现了盛唐的灿烂文明,明清的西学东渐繁衍了康乾文化的内涵。新文化运动寻求到‘民主’与‘科学’,开辟了中国近代历史的新纪元。当前应该认真寻求和筛选西方文化中的优秀特质,使之与我们民族文化的特质互相交融,以丰富和创新我们民族文化的崭新面貌。”(《文化与文明》)当然,前提是对外来文化要做到“择善而从”,是“吸取而非照搬”,更不是“全盘西化”(《中华文化建设的跨世纪展望》)。于个人读书治学而言,来先生认为“学问之道需要横向浸润”“基础广博则高楼自能稳固”。来先生认为“求杂当胜于求纯……学术之能破纯就杂则原有学术可获昌明推进,而新兴学术将如雨后春笋,蜂起迭出”(《杂糅与杂处》)。此外,来先生倡导除了官书之外,也应多读笔记稗说之类的“杂书”,“杂书往往有异说、新说,颇可资参证者”(《杂书不可不读》)。
在“博观”“求杂”的基础上,来新夏先生提出,要展开思维活动,“从纷杂朦胧中理出头绪”,“搞学问就是要让脑子开锅,就是要回荡,要跌宕起伏”(《读书与人生》》),将所读的书摄取其精华——即“约取”,把书读“薄”,这样所读的书才能化为己有,这样知识领域才愈广,学识水平也就愈高(《读书十谈》)。而学识渊博正是学者随笔的必要条件——来先生曾坦言:“没有以前读了不少书的积累,是难以侧身于学者随笔之列的。(《闲话读书》)
三、随笔作品所呈现的文史交融之特点
知识领域广、学识水平高,代表着治学的广度和深度,学问打通了,才有可能在严谨的学术著作之余,写出生动自然的随笔来。
针对别人以书画界之“衰年变法”来形容来先生晚年文风的转变,来先生“未表示异议”,并提出其写随笔的最终目的是:“观书所悟,贡其点滴,冀有益于后世;阅世所见,析其心态,求免春蚕蜡炬之厄;知人之论,不媚世随俗,但求解古人故旧之沉郁。”(《闲话读书》)那么,我们就从读书治学心得类随笔、阅世游记论世类随笔、人物纵谈与师友存真类随笔三个方面来观察来先生随笔所呈现的其“衰年变法”文史交融之探索。
1.读书治学心得类随笔。对于学者型作家来说,有关读书治学心得的随笔,以及由此而延伸的书评、序跋等,往往是其最能娴熟写作的随笔类型。《文集》中“读书治学”“文化覃思”“序跋书评”“谈史说戏”等篇,当属这类随笔,这类随笔也是《文集》所收录数量最多者。来先生写读书治学心得类随笔,目的是“把自己的读书方法、心得、途径像授予金针那样交给后人,让别人从中受益”(《我的学术自述》)。但是有些读书治学的方法、体验并非易于言传。为此,来先生往往运用比喻、对比等修辞手法,结合生动事例的叙述来阐明自己的经验与心得。
如:来先生将读书学以致用、发之于言论文章,比作 “像蚕那样吃桑叶吐丝”,要“咀嚼汲取到的知识,把它酿成香甜的蜂蜜”,要像鲁迅先生那样有一种“吃草挤奶”的精神(《读书十谈》)。
再如:谈到搜集第一手资料对于治学的重要性时,来先生引用顾炎武“采铜于山”,并结合自己的体验,用更加通俗的类比,认为“采铜于山”就像“挑水者”“用完再挑,永无穷尽”,而“废铜铸铁”就像是从别人桶里倒水的“倒水者”,“虽轻而易举,但倒水时泼洒一些,势所难免,一如资料之一转而再转难免走样”“一旦桶空,则不知桶中水从何而来”。
又如:来先生引朱熹诗句“为有源头活水来”来阐明目录学对于读书治学的重要性,把目录学分门别类积累资料的“为人”之学比作少数人为多数人摆好“梯子”或甘当“铺路石”,并结合自己经过多年积累终于完成的56万字的《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的躬耕实践,论述这种“为人”之学的重要性(《为有源头活水来》《积累资料与“为人之学”》)。谈学问博而杂的好处,来先生比作“植物学上所谓之杂交优势”(《杂糅与杂处》)。
诸如此类,来先生通过形象的比喻,生动地论述观点,深入而浅出,易使读者理解接受。又通过切身经历现身说法,令读者易于感同身受,从而有利于达到其“金针度与人”的目的。
2.阅世论世游记类随笔。来先生立足于学问,阅世论世之文有宽广的视野和深厚的情怀,游记之文善于即景生情,能够使文史掌故、论世见解自然而然地“化”在或轻松或厚重的笔调之中。
阅世的《面的采风》一文中,来先生记叙自己在京津两地出行时乘坐“面的”(微型面包的士车的简称)经历,因“每位司机都能谈天说地,论古道今”,日久之后,来先生觉得“虽然话题有重复的,大多是有普遍性的,但不同的内容比较多,让人每次都有新鲜感”,或感慨个人身世,或针砭时弊,“可以说是全方位的,政治、社会、外事、生活等等”“无所不包,只不过有点零散而欠完整”“有时抖俩包袱,也不比姜昆差”。来先生由此联想到《诗经》国风中的诗句,提出通过“司机絮语”采风,“去粗取精,加工润色,编一本新国风,虽然不宜传播,但作为内参,也是一种民情反映”。于此,来先生将阅世所感与读书所悟相沟通,提出一种文以治世的新方法。类似还有《戒烟的故事》等劝导他人改善生活习惯的文章,兼具历史视野与人文情怀,结合切身体验而又语气平和地劝说,颇利于读者接受建言。
论世的《题字种种》一文中,来先生结合自己所见识的大学问家、书法家顾廷龙、启功先生等的题字,介绍自己所见的公共场所、书籍扉页封面、庆典会议题贺等领导、名人题字的现象,以轻松幽默的语言褒贬社会上各种题字的得失,并结合自己的习字经验,谦虚地谈论自己对于题字的文化见解,让读者容易接受、产生共鸣。类似文章还有谈论时政、文化热点问题的《中华文化的跨世纪展望》《受伤的民族感情》等,始终保持着一个学人立足于真知而实事求是的本色,有别于政府官方“讲话”。而针砭时弊的随笔如《官大就是学问长》《漫议“势利眼”》等,也并非刻薄怒目的,而是立足于学问,博雅而平和地议论,容易为读者接受并产生精神上的共鸣。
记游的《消夏梨木台》,描写“登天缝”之瀑布:“树木郁郁葱葱,迂回曲折,确有一种小林海幽秀之感。高高石壁的罅隙或缺口时见有泉水若白练下垂,或宽或窄,一泻到底,遇有片石叠层,平面略呈凹势,便成小潭,俯视潭底,清澈可见。旋自潭口下流,又成一小瀑布,若遇立石,则水分流复合,成众瀑争流之势,其声励人心志,而其景壮美满目,令人伫立久视,当一涤胸怀之郁闷。”绘形绘色、意象叠加,词句之朴茂清健体现了极深的文史涵养,经营文笔而不露痕迹,令“登天缝”瀑布之幽秀壮丽之美景跃然纸上。而《水乡乌镇》一文中,来先生游览过程中特别聚焦于青石板路“东大街”的记叙,并回忆自己少时前往外婆家旧镇时撑着桐油布伞、穿着钉鞋踏过青石板路叮叮作响,路过丝绵加工店看见抻长丝绵的工人,联想到唐人《捣练图》。与《水乡乌镇》文风相似还有《钱江潮》一文。两文均将引人幽思的文史掌故、富于人情的乡思与眼前之景致之体验相互交融,令读者浮想联翩。《历史的沉重——悼旅顺》又以厚重之文笔,在访景之中透出历史之深思,体现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家国情怀。《明治村的启示》则从日本明治村的建筑设计妥善处理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得到启发,呼唤国人在建筑规划发展方面也应融化古今之睿思。
3.人物纵谈与师友存真类随笔。来先生叙述议论古代人物,善于从大量文史掌故中提炼分析其价值观念、言行习惯乃至人格性情,深具“了解之同情”;记叙师友善于以自己亲历、亲闻、亲见的翔实材料,以细致的白描手法结合丰厚的文史学养,勾勒出人物鲜明的人格与性情。
如《行己有耻的顾炎武》一文中,来先生综述顾炎武的治学理念、学术成就及学术地位后,阐释其“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治学宗旨。在此基础上,来先生特别分析顾炎武一生“时时未忘‘行己有耻’”的高尚人格。如,受嗣祖和嗣母影响,顾炎武少时便立志为学“经世致用”、为官“弗事二姓”,到老时仍坚守原则,累拒仕清,可见其晚节之坚贞。但他不避世遁居,依然积极周游山川要隘,结合文献记载,著述《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等以“经世致用”。“人格不立,做一切学问都是废话”“做人最忌圆滑”“读书人不把耻字放在首位,则为无本之人”“胸中磊磊,绝无阉然媚世之习”“匹夫之心,天下人之心也”……来先生在文中旁征博引、仔细刻画顾炎武关于“行己有耻”的言行,并以自己对顾炎武思想的体悟与阐发,表达了对顾炎武人格的激赏,相信读者亦必为之动容、鼓舞。
写恩师陈垣先生为人治学之谨严:陈垣先生批改作业时,在来新夏作业中“本”字一竖底下不小心随手向上的一钩边上批语“‘本’无钩”;很多学人往往不屑于编工具书这样的工作,陈垣先生不为俗见所扰,把“工具”提到与“材料”“方法”共为治学三大要件的高度(《为“智者不为”的智者——为陈垣老师写真》)。写恩师启功先生之乐观豁达:来先生去看望刚从医院出院的启功先生,启先生拉着来先生同挤坐一张沙发,问来先生年岁,来先生答以七十三岁。启先生哈哈大笑说:“你七十三,我八十四。一个孔子,一个孟子。都是‘坎儿’,这么一挤一撞,就都过了‘坎儿’了。”(《七十年师生琐碎情——纪念启功老师百年冥诞》)写“文革”期间同为“棚友”的诗人穆旦之低调隐忍:“我是说话较多的一人,而穆旦则常常一言不发……他只对我说过一句话,悄悄地嘱咐我少说话。果然,不幸而言中,我在不经意的说话中流露出不满被别人打了小报告……他有诗人的气质,但绝无所谓诗人的习气。他像一位朴实无华的小职员,一位读过许多书的恂恂寒儒,也许这是十来年磨练出来的‘敛才就范’。”(《怀穆旦》)写老同学李世瑜先生的勤奋乐观与幽默调侃:上世纪70年代,李世瑜在近郊咸水沽中学当教师,每天骑车往返两小时却不以为苦,他告诉来先生,“这一路骑车一路歌,真带劲……京韵、梅花、西河、京东各种大鼓,时调、八角鼓,能唱的段子都翻来覆去地唱,把原来不太熟的段子复习多遍”;“原来我们彼此互称‘李学长’‘来学长’。有一次他倡议说,如今当官的称呼都把长字取消。钱科长称钱科、范处长称范处、骈局长称骈局等等,咱们也该把长字取消,过把官瘾。从此我们就改称‘李学’‘来学’。”(《悼世瑜学长》)
可见,来先生不论是纵谈历史人物还是记述师友交谊,都很少作空谈“风神”之类的印象式品藻,而是通过具体事例以小见大,通过自己的切身感悟体味,让史笔与文心互为印证,令人物之风神自然呈现,文风平淡天真,引人深思、回味。
四、“文史交融”之境:人笔俱老、平淡纯真
综上所述,来新夏先生“衰年变法”虽然以求变求新的主观意愿为契机,但也并非完全是心血来潮说“变”就能“变”的。他在“变法”之前早就已经具备文史交融的条件。以来先生早年读书治学所受影响而言,是文史并重的旧学之影响奠定了一生学问的基础:少时得其祖父——清末经学大师俞樾弟子来裕恂的启蒙,又师从陈垣、余嘉锡、张星烺、启功、范文澜等老一辈学人,这些前辈学人所给予来先生的教导是文史并重的。而来先生成年以后的治学经历中,如果说“纵横三学”的学术研究重在史学的话,那么对于诗文书画等的阅读、研习,以及文言文的写作、京剧剧本的创作等,都彰显了他对于文学的重视。但学识渊博、文史并重的读书治学经历却并不是能产出好的随笔作品的充分条件。
经过主动求变、求新而在持之以恒地从事随笔创作多年的过程中,来先生以文史之交融而成为一名成功的随笔作家,治学之境也因“变法”之成功而更上层楼。从上文对来先生随笔作品几大类之综述可知,他的作品具有明显的文史交融之特点。来先生立足于文史之学问,能够使文史读书治学心得、知人阅世见解自然而然地“化”在随笔之中,时而抒发自己的人生况味,让史笔与文心互为印证、融为一体。相对于专门从事文艺创作的作家之随笔而言,来先生的随笔,往往没有无病呻吟之嫌、也没有吟风弄月之“文艺腔”,而是融合学者之涵养、识见与文人之趣味、美感,用心经营却不刻意追求文体,文笔平实博雅,文风平淡天真。笔者以为,这就是来新夏先生晚年在随笔作品中所实现的“文史交融”之境。
对于“文史交融”,来先生曾有过夫子自道。他在《交融集》后记中将友人、读者对其晚年随笔特点的评价概括为“随笔历史和现实的信息量较大,写人和事多有根据,文字亦尚能注重‘言之不文,行之不远’的法则”。来先生从他人的这些评价中领悟到,原来自己的随笔中“既包含着传统的文史相通的基因,亦粗具‘以文为体,以史为干’的个人写作风格。这算不算是一种文史交融的随笔?”于是,为标明“文史交融”之本旨,来先生将该文集命名为《交融集》。
来新夏曾在《也无风雨也无晴——〈依然集〉代序》中谈到自己平生尤其喜爱苏东坡的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所以希望自己晚年能达到那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澹泊宁静”“依然故我”的“纯真境界”。后来又在《闲话随笔》一文中谈道:“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我已先后出版十几种小集,这些成果都从读书而来,颇让我有一种自我超越的感觉,让我适时地回归到依然故我的纯真境界里。”
来先生所尊崇的苏东坡,对于文章之不同境界曾有过这样的论述:“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关于“渐老渐熟”,唐人孙过庭在《书谱》中对书法有过相似论述:“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假如将苏东坡、孙过庭的文艺理论结合起来,用以分析来新夏先生“衰年变法”之文史交融探索,那么,来先生晚年随笔可以用“人笔俱老,平淡纯真”来形容,笔者以为,来先生担得起此八字。
我们知道,先秦时期的散文就是文史哲交融的,来新夏先生也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素有“文史相通的基因”(《交融集》后记)。那么,我们从来先生成功的治学道路中看到,来先生早年文史并重、晚年文史交融而达到“回归到依然故我”的“人笔俱老,平淡纯真”之境界,既是独树一帜而自成一家,也是对中国学术重整体之大传统的回归,是对中国文化“文史相通”之基因的传承发扬,这或将仍能给当今学人以启发,亦将对当下中国式现代化的文化建设不无有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