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中国古代女子能写诗填词的不乏其人,作品数量足以单独成集的,大抵都是接受过比较充分教育的上层妇女;清代金坛才女贺双卿(1715? -1735?)凭一个农家之女、樵家之媳的微贱身份,自学成才,写出大量诗词,则是很罕见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她的诗词后由张寿林根据史震林《西青散记》等处的记载,辑为《雪压轩集》(今有杜芳琴整理本《贺双卿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这些作品大部分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过去的闺秀诗词大抵只关注怀春、闺怨、庭院和子女,用鲁迅先生《文学与出汗》中的话来说,她们写的是“香汗”,而双卿却大写其“臭汗”,写得很有意味,这是了不起的。试看她的《孤鸾·病中》:
午寒偏准,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折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熏尽。东甾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上片画出一个病病歪歪的年轻农妇,粗服乱头,胡乱裹一条帕子,身上是又破又脏的衣裙,手上全是老茧。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因为操劳过度,又生了疟疾,发寒发热,一点精神也没有。下片将往事追思与眼前急务一气写出。自己病成这样,丈夫不是关心自己的身体,却嫌她送饭送晚了,当年自从嫁给这个男人,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到现在早年的浪漫情怀更早已被做饭烧火给熏得无影无踪。现在还得赶快回去晒棉花,待会儿又要做晚饭了。
像这样普通的农家妇女生活,以及她们的辛酸和痛苦,过去的词里几乎从来未曾被描写过。“词为艳科”,历来表现些“香而弱”的情绪,女词人的作品尤其是如此;这里则一扫而空,表达了某种坚韧和质朴,具有相当高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
当然贺双卿也在诗词中抒写柔情,尽管她的丈夫不免有些粗野,双卿对他仍然充满贫贱夫妻的温情。她有一首关于编麻鞋的诗:“编纫麻鞋线几重,采樵明日上西峰。乍寒一夜风偏急,莫向郎吹只向侬。”又有写典裙交租的诗:“今年膏雨断秋云,为补新租又典裙。留得护郎轻絮在,妾心如蜜敢嫌君!”都写得一往情深,中国劳动妇女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尽在这些似乎琐琐碎碎的小事当中。
双卿的诗词篇除了那些质直的以外,也有刻意求精之作,例如《凤凰台上忆吹箫》: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谁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这恐怕还是她早年的作品,所以多有少女时代的浪漫情绪。词所表现的是离别,在“丝丝残照”里与情人离别,他走远了,这里只剩下一个魂不守舍、“闪闪摇摇”的乡下姑娘。他的神情恍惚,只觉得一片空虚,视觉和第六感觉都遥远而空虚,“青遥”二字奇特而深刻,前无古人。欢欢喜喜、写写描描的青春期行将结束,往往会产生这么一种近乎幻灭的感觉。
在这种时候,作者还没有尝到人生的苦味,也并不真正懂得“生生世世,夜夜朝朝”。拿这首词同她后来的作品相比,不免显得幼稚,天真,感情有点空灵甚至漂浮。然而这又正是双卿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