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学也晚,直到1996年才到武汉大学跟随郭齐勇老师读博士。报到之后,郭老师当即带领丁四新和我拜谒了萧先生。由此之后,我就算是珞珈山的弟子了。但博士生第一年的课程主要集中在外语和政治课上;而中哲的“三老”(萧萐父、唐明邦、李德永)每年大概也只有两次——博士论文开题与答辩才会到院上来,所以,虽然我也算是入籍弟子,但对珞珈学旨与学风还是不甚了了。
1997年5月下旬,正是博士论文答辩的繁忙时节,萧先生因小恙住院,而刚刚通过答辩的师兄们又在忙着完成毕业前的各种审核,于是萧先生陪院一时缺人。听到这一消息,我赶忙给吴根友老师打电话,希望我能去陪萧先生。吴老师详细介绍了坐哪路车、到哪个病区以及几楼几床之后,我就算是获得了一次亲炙萧先生的机会。
次日一早,我坐头班车赶到在汉口的同济医院。萧先生大概已经知道今天我值班,所以就在床边的一摞寄赠刊物中拿起一篇文章让我给他诵读。于是我便拿出当年在村子里读报纸一样的腔调读起来,刚读完引言,萧先生就让我分析其含义,我便将作者的语言变成我的话语说了一遍。萧先生一听哈哈大笑说:“你这是用你的话语来转述作者的语言。即使转述得准确,也还说不上是分析;还应当分析一下作者话语背后隐含的含义,即作者下来还要说什么或还想说出的含义。这就要有一段孟子‘以意逆志’的工夫。”于是我赶紧请教萧先生究竟应当如何分析? 萧先生说:“一般说来,作者的引言都是比较重要的,读完引言,应当停下来,首先明确文本的基本指向;然后站在自己的角度设想一下,作者可能会用哪种思路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然后就可以通过后面的内容来证实或者证伪自己的猜想了。这样读文章,就不仅读出了作者的基本文义,而且还读出了作者话语背后的含义或者说是应当补充、应当深入的涵义,这就成为对自己思想认识的一种提升了。”
我当时已是不惑之龄,但却从来没有想到读文章还有这么多讲究和关节。大概萧先生也看出了我的尴尬,于是话题一转,和我讨论起博士论文的选题来。我给萧先生汇报说郭老师原本希望我能够作朱子,但我担心一两年可能连朱子的文献都读不完,所以郭老师又准备让我作张载。
萧先生轻轻笑了一声说:“我估计你也读不完,但你这种态度是对的。作博士论文,不仅要通读(就像刚才说的那样)研究对象的全部文献,而且还应当通读前人的研究成果。比如作宋明诸子,不仅要通读大陆的研究,而且还要尽可能通读港台的研究成果,包括可以见到的海外相关研究。在这一点上,虽然我们未必能够做到‘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但起码也应当对所能搜集到的前人研究成果竭泽而渔。这样写出来的论文才能称得上是‘博士’论文。不然的话,就成为‘混’文凭之作了。你已经不小了,不能再搞这种对不起自己的章法!”
“当然,所谓‘竭泽而渔’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博览,而是要尽可能地掌握前人的研究思路和方法,从而为自己的再研究建立一个扎实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当自己动笔时,又一定要做到极尽我思!”看到我似乎不甚理解的神情,萧先生解释说:“我说的‘极尽我思’,就是对前人某个观点、某种思想的诠解,不仅要证据确凿,理论逻辑上自洽,而且还要能在物理人情之间圆密周匝;对其重要的核心观点,还一定要能够反向证明,——就是要从相反的思路、观点的角度来反证自己的观点。总之,一定要‘极尽我思’,才能写出有分量的论文来!”
在我的成长经历中,还从未听到过这种“极尽我思”的要求,从本科到硕士,老师们所要求所担心的就是某个观点能否成立、是否立得住? 这就要求起码能够从权威学者的著述中找到可以立论的根据。所以萧先生的这一要求几乎吓住了我,所以赶紧申明说:“我们所极力思考的主要是观点论证是否有错误、是否和权威的观点相剌谬……”
萧先生显然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用手势轻轻地按住了我的话题,而继续阐发他的“极尽我思”,所以接着说:“一个学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两部论文:博士论文就应当是此前所有知识积累的一个集中运用,所谓‘极尽我思’就是要把此前所有的知识积累、所能想到的理解思路作充分的掂量、权衡和运用;至于教授论文,则可以说是在博士论文的基础上再奋力一搏。虽然是‘极尽我思’‘奋力一搏’,但学如集薪,后来者也完全可以发现我们的思考不到之处,包括我们自身思想的种种局限。”大概看到了我目瞪口呆的表情,萧先生拍拍自己的膝盖说:“到了我这个年岁,就完全可以看清前人包括我们自身的‘极尽我思’,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学术发展长河中的一滴水甚或一粒沙而已!”
当萧先生说到学术发展长河时,我忽然想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相对真理与绝对真理关系的论述,当然也一下子感受到萧先生为什么一定要以“吹沙”来概括自己的理论探索、并且就直接以《吹沙纪程》来命名自己一生的理论探索(萧先生以后的论文集也都以“吹沙”命名,比如《吹沙集》《吹沙二集》等),这就是要以“吹尽狂沙始到金”的精神来揭示学术探索的前赴后继,并且通过自己“极尽我思”的探索来展现无止境的学术追求精神。想到这一层,我不禁精神一振,但稍一回头,就看到萧公子端着脸盆,拿着剃须刀来为萧先生刮胡子,只是因为萧先生谈得尽兴,所以一直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由此之后,我对珞珈学风也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而在武大的中哲老师中,萧汉明老师从老庄到对邵雍的钻研、李维武老师的近现代研究,似乎也都坚持着一种“吹尽狂沙始到金”的精神;至于郭齐勇老师的《返本开新》以及其“守先待后”的自我定位,也几乎成为每个珞珈学子都耳熟能详的佳话。
这都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但直到今天,萧先生那爽朗的大笑、炯炯的目光以及那种短促而有力的手势,简直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清晰。而由萧先生的这一指点,也使我这个来自偏远地区的西北学子对珞珈学风有了初步的认识,并且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谨以此文纪念萧萐父先生一百诞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