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面人生》里的都市心灵图景

    黄昱宁的写作是直面生存的。这种生猛的直面对于当下写作尤为难得。黄昱宁愿意“看”，且有所“见”，并且能够见人、见我、见众生。这样的写作呈现出独特的现代性都市景观，在《体面人生》中，她的文字带着口 味纯正的都市气息，在对器物、服饰、饮食、男女等的叙写中荟萃着商人、市民、知识人、打工人、媒体人等都市影像。及物的叙事和深入肌理的语辞表达，构建了一个不同于前代海派写作的都市时空维度。

    《十三不靠》围绕着碧云天的饭局和饭局上发生的冲突展开，饭局上熟悉的老友们上演着各自排演的戏份儿。漫不经心的调侃与内在峥嵘的意绪，懒散随意的搭讪和小心经营的平衡关系，精心斟酌的对话和恰到好处的暗示，以及各种“恰巧”——对于诗歌、青春、《风筝》、梅花落、女神的追忆等等。

    康啸宇和于曼思这对夫妻面对颇费周章和思量的生活，既有着可怜的 自尊要维持，又有着现实的需 要求诸于权势和资本。冒牌诗人成为现时代的文化精英，而曾经的诗人却带着上个世纪的矜持，背负着落寞与 失意。康啸宇为一次豪华饭局买单而颜面扫地，碎了 一地的并非是康氏夫妇的体面，而是属于饭局中人与人之间微妙的精致利己主义，失算的并非是一次买单，而是精巧算计下的体面与平衡被打破 了。理想主义以碎片的形式嵌入当下杂色纷乱的都市生存镜像中，诗歌在怀旧的碧云天饭局上是功利主义的遮羞布，而人性则在都市体面的面纱下向着更幽深处游弋。

    《离心力》和《九月》从某种程度上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离心力》中几个人物互为房东和租客，大家陷入各自的经济困局中，只不过在不同的圈层里奋力前游罢了。事情的转机在于叙述者管亦心的一丝不忍和同情，外卖小哥成为 民间叙述的故事人物，进而成为流量明星，命运的齿轮似乎开始向另一个方 向逆转。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生活圈层的人物呈现出不同的内心镜像：米娅和骆笛在资本与影视文化加持下炫目 出场，然而在洋楼、别墅、冷餐会的迷人格调中，人设却 日渐坍塌。夹缝中的管亦心和邵凤鸣冷眼旁观，他们品着红酒，听着闹腾人讲述着闹腾事，犹疑着是否进入当下，亦或是站在更远的未来去旁观当下。《九月》原本讲述居家保姆和女雇主之间鸡零狗碎的家长里短，然而当保姆的儿子和综艺节目、选秀、流量以及新媒体传播勾连之后，作者笔力所及的是各类涌动的都市欲望：保姆的望子成名、九月 的明星梦、综艺节目上上下下的追名逐利，以及两位母亲殊途同归的为子女计深远的种种无效行径。九月和晶晶在不同圈层有着迥异的成长轨迹，然而他们的亲子关系却有着惊人的相似本质——冷淡的亲情、冷漠的个体以及无法沟通的亲子关系。

    这部小说集分了A面和 B面，包括《十三不靠》《阿B》《九月》《离心力》几篇的A面散点透视了当下世态人心的零零总总，而在包括《笑冷淡》《笼》和《蒙面纪》的B面中，她从主角、配角和边角料的大杂烩中突围出来，开始审视现时代真正的主流利器——高科技人工智能。《笑冷淡》通过高仿智能机器人对人类脱口秀的戏仿，脱口而出的段子、包袱、点子等等，对现代人的各类行径进行调侃、戏谑与嘲讽。祛魅一直是现代性最重要的特质之一，然而现代人在祛魅的同时又被新的科学技术和知识权威所魅惑。《笼》表达现代人与高科技智能工具人私密相处时的隐秘感知，其间涉及到人类婚姻伦理和数据隐私等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这个文本中，智能机器人是叙述的道具，内瓤里还是烟火气的人间夫妻同床异梦的翻版。《蒙面纪》则以虚拟的口吻讲述了发生在人类历史中一段真实的经历，文本对当下的数字时代做 了拟古叙述。乔易思作为蒙面纪历史研究修复师，齐南雁作为志愿者，两个主人公回到 历经数字劫难的蒙面纪。蒙面纪的特征在于：在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小视频 向全球发布信息的时代，最终却没有任何可靠的历史记录。因为丢失了线上数据，一切变得模糊不清，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

    B面的三个文本表达了作者对于现代人自身处境的隐忧，丢失的记忆、凌乱的爱情、亲情和夫妇之伦，高科技智能机器人将幻想带进现实，然而现实依然充斥着高科技智能无法破解的问题和矛盾。作者敏感地意识到人类的B面早已存在，而芸芸众生还在A面的琐碎日常中如蝮蝂般负重前行。

    有必要要提一下《阿B》，文本娓娓道来的是市民生活随着时代变迁的细枝末节，人们不经意间都成为自 己应该成为的样子，然而却带着那个时代独有的腔调和体面。人物和故事的结局冥冥之中已经命定，阿B只能是阿B，于晓红自然会变成于曼思，然而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不是那种穷形尽相的难堪与难看。而现时代各类面具下的欲望涌动如饕餮，很有点虚张声势又外强中干的架势，就连欲望都带着一股强撑着的尴尬与疲惫。

    黄昱宁笔下的都市经验不再是张爱玲式上海滩末世的贵族气息，远离王安忆式的弄堂人物和时代错位者的感伤气息，也不是《繁花》内涵博杂、意绪纷呈的上海社会文化情境叙事。与此同时，她笔下的城市故事也不再是上海菜的浓油赤酱、弄堂烟火 日 常的庸常与精致、资本家金融精英们的 冒险与豪横，而是普通现代都市人不断变动的日 常和他们 蒸 腾 的 欲望。黄昱宁写 出 了现时代都市人的真切处境，她的写作也在这个维度上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