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明是名律师,曾在大学里当过老师、也画画,也写散文,出版过《错桑嘉措札记》二册。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律师最近又爱慕上岩画了,而且爱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经过多年的岩画寻访与调查,陈晓明写成一部《寻访浙江岩画》(团结出版社即出)。文如其名,陈晓明在介绍浙江岩画的同时,也对他的每一次寻访都做了记录与描述,书名也可以理解为浙江岩画发现史。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初,陈兆复先生的第一部岩画著作也叫《中国岩画发现史》,巧合的是陈兆复也是浙江人,也画画,看来陈晓明的《寻访浙江岩画》良有以也。
无论是考古还是地质,一般的野外考察记中都必须记录和描述的一项内容就是考察过程之艰辛。对艰辛过程的记录和描述并非有助于专业的认识或出于专业的需要,而是为了表达记录者对专业的专注与热爱,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读《寻访浙江岩画》,却不见丝毫的考察之艰辛,取而代之的是欢乐行。考察过程越是艰辛不易,感觉却越欢喜,这种欢喜一直持续在整个岩画考察过程中,各种欢喜。
找到岩画并拓片,当然是最大的欢喜:
“今年很忙,但是我倾心欢喜的浙江上古岩画不断出现,感觉整个人都很幸福了,值得我深情寻找与整理。”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勘获一幅浙金乡符号岩画,心生欢喜。”
“远隔无数劫的兴海光年,拓到心中的‘秦汉星空图’,欢喜无量。”
“早上七点出发,晚上九点到家,这一天来回奔波四百里,在深山老林无人区寻访到浙江先民的‘人头祭田’岩画,幸福满满。”
欢喜和幸福就这样在陈晓明的寻访和调查中,成了与岩画相伴始终的心情,岩画成了引领心情的标识:
“壮哉,古越人日月 岩画,今年中秋佳节,我在千米高山拓获瓯越先民所镌的太阳岩画,啃月饼饮山泉,不亦乐乎!”
这使我想起40年前我调查青海卢山岩画时的情景:调查卢山岩画的当天晚上我们露宿在卢山脚下。江河清澈见底,一群群湟鱼来回穿梭,每条都有尺余长。没带鱼具,我们撕开衬衣,然后在上面戳几个小眼,硬是用这种原始的‘渔网’捕了十余条。除了盐
没有任何佐料,不过如此鲜嫩的鱼也用不着佐料。有鱼无酒,只好就着岩画,品尝着历史的味道。
“这两天,一直在高山之上,来回奔跑,饮山泉,食山花,找岩画,感受无限美好的大自然。”
调查岩画如同辛巴达航海,重点在寻找而不在发现。寻找是一种对未知的期待,是进取;而发现则是获得的满足,是终止。所以即便没找到岩画,过程也是美好的:
“早晨五点出发,晚上五点到家,来回行程五百公里,腿脚酸痛,心有欢喜。”
“一天往返五百公里,又登山暴晒,真铁人运动,但是心里高兴。壮哉! 古越人日月岩画。”
日月在天,空山足禽兽,墟落多乔木,大自然本身就是一幅岩画。岩画是大自然的映像,而大自然则是岩画的底版。所以热爱岩画者,定然也热爱大自然。
“这片巨大的岩石上为什么只有一个四齿钉耙,经仔细观察,原来这块岩画凸出平面,而其他岩画已经在雨季山水冲刷下湮没入荒原之中,痕迹模糊。拓成后下山与村长对饮,大欢喜,一人一瓶人头马,代驾而归。”
酒在这里出现得恰到好处,而且一人一瓶人头马,可谓豪饮。何为豪饮? 即为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而放量畅饮,如在华山论剑前,王重阳在练一阳指,黄老邪在打坐,洪七公却在豪饮。为口腹之欲而饮,那是酒鬼;为悲痛而饮,那是酒神哲学家尼采;为块垒而喝,那是阮籍;为比武论剑而饮,那是侠;为岩画而饮,则是陈晓明。
喝的是“人头马”,与岩画好搭,跟岩画一样有画面感。
“寻找得拓温州地区的仙人足迹,兴奋不已。我的浙江岩画寻访又添一幅精彩作品,感谢老天爷周到的安排。”
读到作者这段描写,突然想到四个字,“空谷足音”。音、迹不同,尽管这个成语的意思与“仙人足迹”毫不相关,可在我的理解中二者是可以相关的。“空谷足音”出自《庄子·徐无鬼》:“夫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意即荒郊野岭的独居者听到有访客的脚步声而欣喜,后来比喻难得的音讯或事情。“大人迹”“疏人迹”在文献中多指神仙遗留下来的脚印,《韩非子》记载“赵主父令工施钩梯而缘播吾,刻疏人迹其上,广三尺,长五尺……”这条曾被认为是汉籍中最早记载岩画的著录。“足迹”岩画现在各地都发现很多,因为这也是历史时期佛陀的象征之一。浙江境内的足迹岩画为仙人迹或象征释迦摩尼,抑或其他神祇目前殊难确认,但均可为一种难得的“空谷足音”是无疑的。
“今夜又在高山露宿,一人独坐春夜天地间,身心皆安好,愿能有所感悟。”
“今晚投宿山村旅店,灯下笑看《女人之花》。”
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山村小店里,灯下读画,像一位古代赶考的书生,或更像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的魏晋旅人,一如《晋书·陆云传》中的记述:“云至一家便寄宿,见一少年美风姿,共谈《老子》,辞致深远,向晓辞去…….乃王弼塚。”有点诡异,但更有仙气。“行荒野,住古庙,食野果,一路访岩画,心里无比快乐。”这种带有古风的快乐,穿越了时间,超脱了世俗,放弃了功利。
阅读《寻访浙江岩画》,虽然缺了对寻找过程中所历艰辛的记述和描写,但同样凸显出作者对岩画的热爱和专注。看来对专业的热爱不一定使用虽九死而不悔的患难来反映,用享受和欢乐同样可以表达。澳大利亚著名的岩画学家贝德纳里克教授也曾做过同样的表达。2015年我们在考察内蒙古小凤山岩画点时,己经是10月份,天气转凉。我们要翻过一个山头才能到达,在山顶我们遇到了可能是此生经历过的最大的狂风。我们站在山顶,面向山脚倾斜着,与地面形成45度夹角而不倒,狂风将我们的外衣吹胀得像装满谷物的布袋。看着霜鬓飘萧的贝德纳里克迎风倾斜而立,我突然想起一句诗——万里秋风两鬓篷! 如果腰间栓根绳子,估计可以当风筝飞起来! 这个70岁开外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享受着这种御风失重的感觉,张开双臂,久久站在风中,任由狂风托起他庞大的身躯,这时他突然对我说了句从此誓将岩画进行到底的话:搞岩画就是这么开心!
《史记· 货殖列传》和《宋书》中对吴越的描述是瓯越之地,地广野丰,民勤本业,饭稻羹鱼。果隋嬴蛤,不待贾而足;地埶饶食,无饥馑之患。鱼盐杞梓之利,充牣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江南之为国盛矣! 所以在国盛之江南进行田野考察,其本身就是一件山珍海味的美食旅行:
“这几年的 日子里,我也将这张岩画布置于我的画室,有时候就这样静静相对,艾欢无语,觉得 已经胜过世上繁华千千万。画面是在满繁星的星空图中 出现了鹿与水生甲虫的形象,朝夕观摩,直到有一天我恍然大悟,这是一只麂子与一头乌贼,代表着山珍海味,从古至今一直是浙南温州一代吃货的最高境界……每年清明前后乌贼在内海索饵产卵洄游,在浙南沿海近岸集结。小潮水,东南风微微吹,洋流缓缓时乌贼游近岩礁产卵,故有渔谚:南风淡淡,乌贼靠岸。这样,乌贼成为墨鱼拖的捕捞对象;尤其是旺发时,渔民站在岸边岩礁上,也能用网兜捕到乌贼。乃至与海相通的河沟水渠也挤满乌贼,个大肉厚,加盐煮熟晾干为浙南特有的美食‘明甫干’。”
与其说这是在研究岩画,不如说是在介绍美食。这种民俗、美食之类的描写在《寻访浙江岩画》还有很多,可以说是这本书的研究风格,非常地接地气,从而使古代岩画不再遥远。
浙江岩画在我国岩画的分类中自成体系,其内容表现和刻凿技法也都别具风格。2017年我们对浙江仙居的小方岩、送龙山等岩画地点进行过微腐蚀测年,微腐蚀年代显示为公元276~654年之间,也就是相当于东吴末年至唐初。不过较早时代的岩画图案也有发现,比如梅花形凹穴岩画。凹穴岩画有早有晚,梅花形凹穴岩画时代应该比较早,比如河南南阳鸭河工区回回磨的梅花状凹穴岩画,其时代为E2260+770/ -440BP,大概在秦汉之际。按照交叉断代法,浙江丽水市云和县的梅花形凹穴也可以认为是秦汉之际的岩画。在陈晓明拓摹的岩画拓片中,显然也有晚于唐初的岩画图像,比如“大罗山的小男孩”,头戴双翅乌纱帽,这显然是宋代政府官员的形象。
虽然大多数图案现在尚不明确,但有些图案是非常明确的。首先是巨蛇的图案,浙江几幅巨蛇岩画应该是我国古代岩画中较为生动的蛇岩画。蛇的造型比较明确的是曲折的身体和三角形头部的造型,明确表示为蛇的图案。虽然农具钉耙的用意不明,但钉耙的图像却是很明确的。钉耙的形象在整个浙江岩画中都占有相当的比例,这说明钉耙已经不再被仅仅认为是一种农具了,它后面所代表和象征的文化和宗教意义,应该结合中程理论加以研究。浙江岩画中还有许多棋枰状的图案,这也是我国岩画中较为普遍和常见的图案之一,其时代有早有晚。这种棋枰状的图案往往与凹穴一起使用,用以象征天圆地方。恰如《晋书 · 天文志上》所云:“天员如张盖,地方如棊局。”王褒《弹棊诗》云:“投壶生电影,六博值仙人。”汉人相信通过博弈下棋,就有可能获得神仙的能量与道行。我国最早的围棋就是出土于汉墓,汉墓还出土镌以博弈与投壶的画像砖。
浙江岩画中也出现了西南彩绘岩画中很常见的雷轮形象,即一个内部绘有五角星形、放射线、同心圆、太阳、田字格等图案的圆圈图案,大多数学者都认定是铜鼓或镘或藤牌的象征,但也有人认为是太阳崇拜的表现等。实际上这种车轮状圆形符号在整个东南亚以及环太平洋地区都被认为是萨满教雷神的标志,叫雷轮(Thunder Wheel)。最常见的雷轮是圈内被分成五或八等份分别象征几个方向的汽车方向盘状或车轮状。学者们认为目前最早的雷轮是英格兰新石器时代或欧洲青铜时代的石圈巨石阵,不过大家更熟悉的应该是印度的兵器轮刃,梵文称作Chakram。轮刃因为形状如轮而命名,它是一种金属的圆形武器,传说是印度教三大天神之一的毗湿奴所用的武器。轮刃后来在佛教中变成法轮,这个形象更为大众所熟知。无论轮刃还是法轮,都是神的象征,都可以归为雷轮一类。不过作为中国人最为熟悉的雷轮,应该是四川三星堆出土的中间为五角星状或五根辐条状的青铜轮形器,其直径达85厘米,这应该也是雷神所使用的雷轮。不仅花山岩画,整个西南地区,包括贵州、四川的彩绘岩画中,这种雷轮符号都很盛行。
浙江岩画作为历史时期的思想产物,其中还掺杂了许多道教以及民间的信仰的内容,比如有些人物形象,有些文字以及被称为“天书”的符号等等。浙江岩画正是因其世代和内容的独特性,从而成为富有地方特色的岩画类型,而且这种类型的岩画不仅一般人们不知其然,即便是岩画学者,也不甚了解,不知其所以然。在这种状况下,陈晓明的《寻访浙江岩画》就显得颇有意义了,它是我们了解浙江岩画的窗口;浙江岩画也是通过这个窗口,向世人展示着自己。
(作者为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