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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2月07日 星期三

    “奥菲利娅现象”透视

    沈大力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2月07日   20 版)

        德拉克鲁瓦的《奥菲利娅之死》,1853年,卢浮宫藏

        “奥菲利娅现象”,或曰“奥菲利娅情结”,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由此演化为一种追求梦破的文艺异象。在莎翁的五幕历史悲剧里,奥菲利娅系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的未婚妻。哈姆莱特为报父仇装疯,抛弃奥菲利娅。多情女痛不欲生,投河自尽。法国诗人兰波对此深有感触,写有诗云:

        哦,苍白的奥菲利娅

        雪一般美丽。

        是啊,你夭折了,

        被河流冲去。

        一切源于那从挪威高山吹来的风。

        为苦涩的自由,

        曾跟你喃喃絮语。

        诗人描述奥菲利娅高尚其志,星夜赴水,像朵洁白的百合花般随波逐流:

        风吹卷你浓密的秀发,

        给梦幻的神思充溢奇异的生息。

        让你在乔木的怨诉和夜的悲叹中,

        倾心聆听大自然的谣曲。

        大海嘶鸣,无尽的潮音,

        摧残少女天真无邪的柔怀。

        芳年待字的奥菲利娅一片痴情,遭遇哈姆莱特毫无怜念之心的绝情。诗人以一腔激情表达了追求幸福、而最终沦落途程者的绝望,抒发他自身感受的奥菲利娅情结:

        在黑夜星光下采撷一束自由之花。但见月光如水的境界里,水中飘动柔曼的轻纱,上面浮漾着如百合花般洁白的奥菲利娅。千余载以来,奥菲利娅满怀悲哀,像白色的幽灵,在黑色的长河上徘徊。千余载以来,她那般甜蜜地像晚风低吟狂热的爱……

        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埃弗里特·米莱将奥菲利娅当成该派的女性理想,于1852年绘出名画《奥菲利娅》。画上,奥菲利娅漂浮水面,视死如返归自然。幽女右手握着一束艳葩,那是她采撷来为给自己编一顶野花冠冕的。她的左手从清泠泠的河水抬起,似乎还想抓住什么,依旧怀念对人间的追求。

        米莱生于1829年,1840年进入皇家美术学院,1848年跟亨特和罗塞蒂一道创立拉斐尔前派会社。他擅画人物肖像,习惯先在室外取景,然后回画坊添上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奥菲利娅》。他的作品充盈浓郁诗意,是英国19世纪拉斐尔前派的典范,但因过于浪漫而遭受现实主义大师狄更斯的非议。无论如何,他应算是在欧洲画坛以独特创作掀动奥菲利娅现象的先驱。

        跟米莱一同描画拉斐尔前派彩笔下奥菲利娅现象的,还有英国画家阿瑟·休斯。他于1852年描画的奥菲利娅静坐河畔,凸显丹麦王族闺秀“自然之女”的秉性。她神态忧郁,一番超自然异象。十载以后,他又画了一幅《奥菲利娅》,以姑娘天使般的飘逸之美进入化境,让奥菲利娅情结成为超具象的神话,作为文艺创作诗与画合二而一的审美修辞格。奇妙幻想的梦境,似显突兀。由此,奥菲利娅从一部悲剧中的具体人物脱离,一跃而为欧罗巴文苑里浪漫驰想的灵泉。

        英国一些拉斐尔前派画家,如威廉·沃特豪斯、罗塞蒂和受该派熏陶的“岁暮黄昏画家”格里姆肖,都感于奥菲利娅现象,挥笔画出了“弱水”星座,如格里姆肖的《埃莱娜》,使该画派风韵流溢,颖异而别具一格。

        在法国,杰出浪漫画家欧仁·德拉克鲁瓦从奥菲利娅现象中选取素材。他1834年画了一幅《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描绘哈姆莱特进入奥菲利娅的闺房,冷淡挥手示意绝情,陷女方于无望苦楚绝境。他还制作了一系列围绕莎翁悲剧的石版画,最为人知的是《哈姆莱特在波洛涅斯的尸体前》和《奥菲利娅之死》;后一幅画追述少女一意寻死、绝望赴水自尽的情景。这幅画中,奥菲利娅一只手臂扶着河边树枝轻盈滑动,身躯冉冉浸沉入水;像兰波笔下那样:“从天宇的金色星辰徐徐落下一首神秘的歌,如泣如诉”。

        德拉克鲁瓦早期喜欢水彩画,1825年渡海到英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通彻了表达人类情欲悲剧性的灵异。作为法兰西浪漫主义画坛的旗手,他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莎翁的奥菲利娅情结,以彩笔传神。他画的《奥菲利娅之死》发生在倩女自尽的河边。女子云鬢长发飘散绿木丛中,满眼皆水,逐流静静逝去,蕴含深邃的人间悲情。法国语言学家皮埃尔·拉鲁斯在他的《十九世纪博学大辞典》里指出:“当人们引证不幸的奥菲利娅时,总免不了要提及她死去的环境”。言下之意,奥菲利娅现象具有天宇性,放之四海皆能触动善良人的灵魂,故波德莱尔评论道:“德拉克鲁瓦是个全才,能够深情而冷峻地表达人类的情愫。”

        前些年,笔者见卢浮宫展出另一法国画家保罗·德拉罗什受米莱名作《奥菲利娅》影响、1855年绘出的油画《年少烈女》。德拉罗什师从格罗,遵循热里科的教导,形成自己的“行吟风格”,成为著名历史题材画家。在浪漫派思潮冲击下,他热衷于选择中世纪的感人轶事作画。《年少烈女》就是他受《哈姆莱特》中奥菲利娅的厄运启迪而绘出的,题名“戴克里先时代的一个女殉道者”,后人称之为“基督教的奥菲利娅”。

        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丧绝人性,残酷迫害基督教徒,下敕令在罗马城大肆屠戮不肯屈服的基督教徒。德拉罗什画笔下的年轻女基督徒不肯迎合居统治地位的伪神祇,受残害被扔进穿流罗马的台伯河中,躯体随水浮动。死者双手被绳索紧缚,受尽折磨殒命。静观画家彩笔下情性高洁若此的烈女,人们自然会感受奥菲利娅现象给人的强烈触动,一任浪漫气息沁人心扉,激起波德莱尔式的文艺追思。

        比利时象征派作家罗登巴克的名著《布吕赫的幽灵》,不愧为凝结奥菲利娅现象的杰作。罗登巴克采纳奥菲利娅之谜,展示凡人梦幻的破灭,披露出玄色浪漫的生死场。在《布吕赫的幽灵》里,他数度直接提及奥菲利娅的芳名,勾画脉龙。他以亡女之死进入化境,揭开笼罩奥菲利娅现象的碧落迷雾。小说主人公于格·维亚纳不仅将其亡妻视为奥菲利娅,而且把死寂的布吕赫古城奥菲利娅化,表明所有追求幸福者最后都可能梦破,显示奥菲利娅现象。

        小说《布吕赫的幽灵》出版者特约欧洲画坛“玄幻大师”、比利时画家费尔南·克诺普夫为该书绘制封面,上面是布吕赫城的运河,小桥流水中静躺着秀发披散的奥菲利娅,加深了罗登巴克深化悲剧《哈姆莱特》突兀人间“爱情与死亡”的恒久主题。悬念电影大师希区柯克的影片《眩晕》也带有浓厚的奥菲利娅色彩。片中饰女主角的好莱坞影星金·诺瓦克扮演的落难女子,恰似“布吕赫的奥菲利娅”,使观众感到莎士比亚笔下丹麦女子幽魂仍在游荡。更不用说,还有劳伦斯·奥利弗主演的影片《王子复仇记》,费雯丽在这部影片中重现了令人难忘的奥菲利娅形象。

        墨西哥天才女画家弗丽达·卡洛最恰切不过地也成为奥菲利娅现象的化身。传记作家海登·赫雷拉在她所撰《弗丽达·卡洛传》序言里声称:“弗丽达是墨西哥的奥菲利娅。”可见,这种现象已超越了欧罗巴的社会范畴。另有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描述大海里的小人鱼在海岸偶遇一位王子,坠入爱河。她渴望人间幸福,不惜求助于女妖。但是她没有得到王子的爱,王子成婚之日,心碎的小人鱼化成了大海泡沫。或许,这往往是所有一片痴情、最终难免梦破者的结局。人鱼情结就是奥菲利娅情结,成为一种诗人、画家汲取灵感的创作意象。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舍拉尔于1942年在巴黎发表他关于“智力想象”的论述,提出了“奥菲利娅化”的概念。他依据罗登巴克象征派小说《布吕赫的幽灵》,归纳从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到拉斐尔前派的诗画轨迹,由欧洲文艺创作中的奥菲利娅现象,揭示爱情悲剧的相对必然性。在法国文坛,“奥菲利娅化”概括了夏多布里昂、缪塞、戈蒂埃、邦维尔和拉福格等一批作家和诗人创作的美学特征。它贯穿于整个19世纪浪漫主义思潮的历程,汇成一股浪漫与象征的玄幻流派,留给今人在文艺创作和文论上思考和借鉴。

        奥菲利娅现象实为一种“镜花缘”。水、镜、花三要素,与人生苦乐,尤其是死亡相映。一些纯洁少女,花季不知恶之将至,云迷不见生路前尘,一旦宿缘了却,万虑皆空。这一奥菲利娅现象出现在法国文豪夏多布里昂的浪漫派小说《阿塔拉》里,表明它有相当的普遍性,同尔后涌现的象征主义有着近亲的血缘关系。

        文论学者安妮·库索在2001年发表的《奥菲利娅:一个世纪末神话的故事》里,提出象征派憧憬奥菲利娅情结,将之推崇为美学的“核心灵性”。奥菲利娅现象遂为典型的文艺介质,孕育超脱红尘的梦想,其中,“水流”是浮漾奥菲利娅三尺青丝的大自然元素,同时又是“水波”,将芳心无路、失恋隐忍的少女淹没到河底。河水成了人的“生死场”,溺水游魂的归宿。奥菲利娅所投的河流表面似乎平静,大有柔润的水韵,可水却是伤感的映象,流水无情。奥菲利娅只有在死亡中永葆自身的纯洁和美丽。正如爱伦·坡所说:“无疑,一个美女之死,乃是世间最高诗意的主题。”象征派画家和诗人搜求探索,因之追求唯美诗意,通过诱惑云雀的反光镜使女性气质臻于佳境。感于奥菲利娅现象的普遍性,库索强调:“无需其他,仅一个‘奥菲利娅’的芳名,便能引导出叙事的盖然判断,展示高尚女子与死亡紧密联系的天地。奥菲利娅嬗变成了梦想的神话。”由此,莎士比亚的奥菲利娅在19世纪末的欧洲诗话中,确立了自己的类比地位。

        读者不难在《温室》和《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作者梅特林克塑造的惨死女子梅丽桑德身上,想见到形迹绝似的奥菲利娅倩影。1896年,梅特林克在《卑贱者的珍宝》中就将奥菲利娅之死奉为圭臬、视为诗魂,感悟说:“敞开眼前大道,以见所未见。”

        今来古往,世事如梦。对寻常流辈来说,这其中无疑映出奥菲利娅现象的玄秘。对这类超逸雅文学的深长寓意,一般都自是益深景慕,然凡人不知为何如此这般,未敢妄谈,终了唯有抹一掬同情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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