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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4年02月07日 星期三

    《围城》里的信函书写

    韩石山 《 中华读书报 》( 2024年02月07日   14 版)

        《围城》里的信函书写,细细寻按,共有十一处,有的一处一函,有的一处两函。略加归拢,可得三类,分头言之。

        晚辈与长辈

        此类有两处。

        一件是方鸿渐离开老家,去北平一所大学上学,在上大学前或初上大学,经父亲做主,与本乡金融家周某之女定亲。在北平见男女同学恋爱,很是羡慕,便生了与周家退亲的念头,于是便给父亲写信,陈述自己内心的苦恼,希望父亲体谅下情,酌情处置,解除这一婚姻关系。书中所引,虽是片段,仍可见其大概。先看鸿渐是怎么写的:

        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第7页倒第6行)

        他以为措词凄婉,准打得动老父的铁石心肠。料不到的是,老父披阅之下,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狼心狗肺,来封快信,痛骂一顿。老父是举人出身,遣调词句,远胜鸿渐:

        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 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 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膝下,已濡染恶习,可叹可恨! 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是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托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春,难逃老夫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第7页倒数第2行)

        此番书信往还的结局,颇富喜剧性。鸿渐接信,吓得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竟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也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毕业后进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父亲负担,于心不安。方老先生收到儿子的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

        另一件是大学第四年,父亲来信告诉他,他的未婚妻患伤寒,为西医所误,于本月某日去世,嘱他勿过分悲伤,但汝岳父处应去一信唁之。鸿渐看了有犯人蒙赦的快活,对那短命的女孩子也稍微怜悯。自己既享自由之乐,也愿意旁人减少悲哀,于是向未过门丈人处去了一封慰唁的长信。

        这封信也有个喜庆的结局。书上这么说的:周经理收到信,觉得这孩子知礼,便分付银行文书科王主任作复。文书科主任看见原信,大夸这位未过门姑爷,文理书法都好,情词深挚,天性极厚,定是个远到之器。周经理听得开心,叫主任回信说:女儿虽未过门,翁婿名分不改,现在把陪嫁办喜事的那笔款子,加上方家聘金为女儿做生意所得利息,一共两万块钱,折合外汇一千三百镑,给方鸿渐明年毕业了做留学费。

        给“情人”的信

        给真正情人的信是求婚的,并未成功,给似是而非的情人的信是了断的,以为还会有纠缠,却顺利地成功了。都是方鸿渐写的,一封是给唐晓芙的,一封是给苏文纨的。

        先看给唐晓芙的,是够肉麻的,也还有些许新意。

        晓芙:

        前天所发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了;你若补写信来慰问,好比病后一帖补药,还是欢迎的。我今天收到国立三闾大学电报,聘我当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还不失为一个机会。我请你帮我决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计划怎样?你要到昆明去复学,我也可以在昆明谋个事,假如你进上海的学校,上海就变成我惟一依恋的地方。总而言之,我魔住你,缠着你,冤魂作祟似的附上你,不放你清静。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错写了“我”,可是这笔误很有道理,你想想为什么——讲句简单的话,这话在我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轻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 我真不敢冒眛,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第103页倒第6行)

        信中有一错字,我反复掂量,怕有什么新意没有看出,最终还是断定,这不是方鸿渐犯了昏,确确实实是钱先生笔下有误。钱先生的书,只能这么说。

        信中说,“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下面假设有了这么个说法,那么就该是,我说了你听了如何如何。而信中的言辞不是这个意思,竟是:“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句中“我听过”的“我”,该是“你”。

        有人或许会说,钱先生这里的意思是,我说了,我听了,也就知道是你听了。有后面的“第二个女人”云云,这样的辩解就太绕了。有前面的,“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依情依理,接下来只该说“我说过,你听过”,说别的只会是没来由的勉强。

        还有一个较为有力的佐证,就是在初刊本、初印本上都是“我说过,你听过,这说法就飞了”。奇怪的是,1980年10月重印本初版初印上,就成了“我说过,我听过”。不管多久了,反正是个错。

        再看给苏文纨的。从措辞上说,这封更堪玩味。

        文纨女士:

        我没有脸再来见你,所以写这封信。从过去直到今夜的事,全是我不好。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我不敢求你谅宥,我只希望你快忘记我这个软弱、没有坦白的勇气的人。因为我真心敬爱你,我愈不忍糟蹋你的友谊。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恩意,我不配受,可是我将来永远作为宝贵的回忆。祝你快乐。(第101页第10行)

        似是而非的情人,还有一种是一厢情愿,对方全不认领的。这样的来信,说是情书有些过誉,说是骚扰有些刻薄,该说是自作多情吧。书中第七章,陆子潇给孙柔嘉的信,就是这种情形。起因是方鸿渐在汪处厚家的席面上,听范懿说,寒假期间陆子潇与孙柔嘉相恋,且频频通信,内心不好受。正好第二天孙来看他,便问个究竟,孙闻言,很是气愤。

        “这事真讨厌,我想不出一个对付的办法。那个陆子潇——”孙小姐对这三个字厌恶得仿佛不肯让它们进嘴——“他去年近大考的时候忽然写信给我,我一个字没理他,他一封一封的信来。寒假里,他上女生宿舍来找我,硬要请我出去吃饭——”鸿渐紧张的问句:“你没有去罢?”使她不自主低了头——“我当然不会去。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他索性把加减号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你瞧,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第256页倒数第9行)

        方鸿渐听了,如释重负,忍不住笑道:“这地道是教授的情——教授写的信了。我们在初中考‘常识’这门功课,先生出的题目全是这样的。”

        由信函引出情节

        这一类多些,共六处,四处明显,一处隐晦,还有一处只能说勉强成立。

        先说明显的。

        第三章里,写方鸿渐和苏文纨同船回到上海,方先回老家探视双亲,返回上海后住在周经理家里。闲居无聊,便去苏文纨家走动,在苏家认识了唐晓芙,去得更勤了。一次去苏家,唐小姐在,还有一位留欧归来的曹元朗。苏文纨为了显摆自己的才华,拿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曹元朗看了,方鸿渐看。但见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一首新诗。落款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

        这王尔恺是个也还有点名气的政客,方鸿渐一见,顿起反感,对这种字这种诗,大加鞭挞。第二天方鸿渐去了唐晓芙家里,坐定后,唐小姐说:“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方起初不以为然,待唐小姐说了原委,不由追悔不迭。原来王尔恺说的“录旧作”,旧的是苏文纨的旧作,也就是说,飞金扇面上写的新诗,乃苏文纨所作。如何挽回这个错呢? 唐小姐说,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方鸿渐一听,正中下怀,借此也可以在唐小姐面前显显自己的才华。因为唐小姐说,她很想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也好让她学个乖。方答应,写了一定把稿子抄给唐小姐看。

        信是写了,书中却没有信的原文,有的只是零散的字句,和写信时的所思所想。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文比较妥当,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起了草,同时惊骇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么:

        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佳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在知爱,或未深责。(第80页倒第9行)

        就这么几句。未见全文,终是憾事。

        这遗憾,钱先生自然心知肚明,这么写,其实是在吊读者的胃口。未写信的全文,是为了更好地演绎写信所引发的结果。只有在苏文纨看信后的反馈中,才能体会到方鸿渐文笔之转圜得体。信是第二天到银行交给收发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室门口,电话铃响,拿起听筒,知是苏文纨收到信来的电话。于是有了电话中的几个问答: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收到了。你这人真孩子气,我并不怪你呀! 你脾气我哪会不知道?”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犯得着这样严重么? 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恺做的,太不公平了!”(第81页第4行)

        无论如何你得承认,演绎造成的效果,比杜撰信的原文,在表达的方式上要高明许多。

        明显的,还有三处,一处是第七章里,孙柔嘉说有人给她父亲写信造方鸿渐的谣,第八章里方想看看那封信而不得。再一处是第八章里,赵辛楣从重庆来信,要给方鸿渐找事做,孙柔嘉拆开看了醋意大发。第三处是第九章的开头:“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打报告订婚的家信里。”由此引出方家上上下下的一番议论,无意中替孙柔嘉树了两个仇敌。

        再说隐晦的。

        第八章前半部分,写方鸿渐孙柔嘉这一对情人,离开三闾大学前往衡阳,再转桂林的情形。离校上路,一人一乘轿子。到了镇上吃过早点,正要起轿上路,校长高松年的亲随赶到,送来一个大信封,内中一个红纸袋,装的是礼卷,另有一张信笺。信上说,校务纷繁,无暇细谈,鸿渐先生行色匆匆,未能饯别,抱歉之至;本校暂行缓办哲学系,留他在此,实属有屈,已写信给某某两个学术机关,荐他去做事,一有消息,决打电报到上海;礼券一张,是结婚的贺仪,尚乞哂纳。对这封信的态度,方孙二人迥然不同。

        鸿渐没看完,就气得要下轿子跳脚痛骂。忍耐到轿夫走了十里路休息,将信给了柔嘉看,仍说,到了衡阳要挂号将礼券退回去,再写一封信痛骂。孙柔嘉倒不这么看,认为高校长也是一片好意,骂了他于你有什么好处? 又是一番争执,最后达成妥协。柔嘉说,到了衡阳还有四天呢,到时候鸿渐要写信骂高松年,她绝不阻止。

        这封信,写了没有?接下来说的是到了桂林如何快活,到了香港又如何张罗,似乎到了衡阳要怎样这档子事,方孙二人早就忘了。

        以钱先生的精明,怎么会有这样的疏漏。只是最后的处置,实在出人意料。两人达成的协议是,到了衡阳方鸿渐仍气愤难平,柔嘉就不再阻止。最后的处置,在第九章里,两人又一次起了龃龉才写到。以书页而论,已隔了六十个页码了: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账。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给高松年写信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后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么? 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 你这傻瓜!”(第340页第7行)

        一封回信,连个词句都没见到,就敷衍出这么一大篇文章,厉害,厉害。

        最后说那个勉强成立的。能拢在这里,肯定是信函。说勉强,是因为这信函只有信封,没有信瓤。不摊开说了,抄一段原文,即知底细,说的是历史系教授陆子潇。

        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国机密。当然军国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 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装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待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第201页倒数第8行)

        信函之妙用,只有在这样的叙述语言里,才得以淋漓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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