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斌
文学史从来不缺少年天才。以当代小说史为例,刘绍棠16岁时写的小说《青枝绿叶》,曾被叶圣陶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王蒙19岁时已经创作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相较之下,马识途可谓一个极其晚熟的作家。他第一次正式发表小说作品《老三姐》的时候已经44岁了。
是因为才华不够吗? 不是。1935年1月,他还在读中学时,就曾以马质夫为笔名在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上发表了描述地方风物的文章《万县》。万县本来是长江沿岸一座小城市,可自1925年正式开埠后,它就成了四川省继重庆后第二个开放通商口岸。马识途一边描述万县外在环境的翻天巨变:“两三层的洋房和宽阔的马路建筑了起来。从此可以早晚听到教堂的钟声,和看到扬着手杖,在街上踱着阔步,娇气逼人的外国人。”另一边却深刻洞察到这种半殖民地式的现代化腐蚀了民众的思想和精神:“万县的市民,本来是老实的作生意;自从外国人势力一来,随着带来了虚伪狡猾的习性,给容易流成这种习性的万县市民一学,马上就会了。”该文视野开阔、文笔老到、娓娓道来,文学起点远远高于1920年代聚焦个人成长烦恼、两性情感纠缠的“问题小说”作家群。
是因为创作冲动不够吗? 也不是。1938年2月,马识途跑到江汉关附近的一座楼顶上目睹了武汉第一次大空战。看到日军机被击落,他怀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写出一篇关于中日空战的报道,送到《新华日报》,竟然顺利发表了。1939年秋,他与刘惠馨结婚时,两人还合写了一首兼具柔情和风骨的革命抒情诗:“我们结婚了,/在一间阴湿的破屋里,/桐油灯代替喜烛在辉映。/我们找到了主婚的人,/却不是我们的父亲和母亲,/而是我们生死相许的‘爱情’。/我们也找到了证婚人,/可不是亲戚或社会名人,/而是我们遭遇的‘艰辛’……”1941年,马识途考上西南联大后,革命、学业、创作三不误。他写了很多的诗,其中包括一首1500行的长诗——《路》;也写了很多的小说,其中包括长篇小说《第一年》,《夜谭十记》第一篇《破城记》的初稿《视察委员来了》。
是什么推迟了他的作家生涯? 一开始,是写作的冲动被“工业救国”理想强行打断。《万县》的稿费是六元,足以抵一个月伙食费。可马识途竟然拒绝了语文老师“继续写下去”的建议和鼓励。他跟老师坦白,自己的志向是将来当个工程师,自己的理想是“工业救国”。再后来,是职业革命家的纪律和操守掐断了写作的念头,如其所言:“从事党的秘密工作,就不容许再舞文弄墨了,为了安全,甚至写的片纸只字也不能保留。我从此封笔,与文学绝缘了。”1941年秋,按照上级指示,马识途以“马千禾”的名字考入昆明西南联大,先后在外文系、中文系学习4年。大后方的相对安宁,西南联大的自由氛围,文学院的创作习气,一度激发了马识途久被压抑的文学激情。然而写作的成果最终却被马识途付之一炬。1945年8月,他刚从西南联大毕业,就接到调离昆明的命令,重新踏上职业革命家的征程。面对那些文字燃烧的火光,他再一次下决心与文学告别。
然而这“告别”并非终结。续了又断,断了又续,似乎才是马识途与文学的特殊缘分。缘分的根子,在于马识途的内心中依然有澎湃的情感,而这情感一直在寻找合适的形式和诞生的时机。在夜深人静处、工作余暇时、电光火石间,在人生旅程和革命岁月中遇到的那人、那物、那事,一次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促使他提起笔来,用那颗炽热的心把些朴诚的文字烧成一只只精美的瓶。这第一只瓶,名叫《老三姐》,是四川老作家沙汀在旁边添火烧就。这只瓶最初亮相于1960年的《四川文学》,被《人民文学》发现后立即转载。当时的文坛尊者邵荃麟、张光年、严文井、郭小川等,也纷纷亲促马识途再付匠心,为新中国的青年一代煅烧出更多绝世精品。在诚意的助推和现实意义的牵引下,马识途终于再次提起书桌上的笔,“半推半就”而又“真心实意”地写起小说来。此后便有了陆续发表的《找红军》《小交通员》《接关系》《清江壮歌》,这些是对革命历史经验的小说赋型;还有《最有办法的人》《挑女婿》《两个第一》《新来的工地主任》,这些是四川人的幽默感和正义感的相得益彰。即使经过十年惨痛岁月,一俟新时期到来,马识途的创作热情又迅速复苏。《夜谭十记》《景行集》《西游散记》如泉水喷涌,唯见其漫,未见其止。1988年,已逾古稀的他开始在电脑上写作,到1992年的时候,他已在电脑上完成了总约60万字的长篇小说《雷神传奇》。其后又陆续创作、修订了《沧桑十年》《在地下》《党校笔记》《没有硝烟的战场》等多部长篇巨著。106岁的时候,他两度战胜了癌症,出版了《夜谭续记》,用近40年的时间,兑现了与老朋友、出版家韦君宜的生前约定。
马识途的文学生涯似乎一度被推迟,但是他的革命理想没有遗憾,因为青春和热血值得奉献给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他的文学理想也没有遗憾,因为他后程发力久久为功,终成一代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