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慕宁
“平生耽绿蚁,半道入青楼。不逐狭邪趣,偏怜纸上俦”。这是1993年拙著《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书后跋语中我写的一首五律的前四句。流光如驶,转瞬之间,又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已年逾古稀,渐臻耄耋。所幸依然耽绿蚁,且酒量未减,酒兴蓬勃。所到之处,酒友门生,聚饮畅谈,心胸俱朗。即使一人独处,晚膳也必独酌三两,颇悟夫子“惟酒无量,不及乱”之深意。
我是蒙古族人,祖上累世显宦,多尚满清公主、郡主,故基因里颇得酒的滋润。三岁开始,父亲即鼓励饮酒,上小学时,已能饮二两二锅头,彼时的二锅头是65度。1968年底我被遣至山西雁北的一个叫做四里庄的村子插队6年,其地苦寒,盐碱充斥,耕作原始,粗粝虀盐,唯一能够慰藉心灵的是读书和同窗间偶尔的聚饮。
1982年,终于范进中举,以初二学历、山西阳泉矿务局一名中学教师的身份释褐进入南开大学中文系读研,时年已过而立,从此步入了我真正想要的人生道路。1985年留校任教,渐渐地有了些酒名。我对自己的酒量其实也没底,喝多喝少恐怕要看彼时的心情和身体状态吧。十几年前,也是雪后冰封的一日,和几个门生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夜晚骑车归家,满地冰凌,在离家不足百米的小区外,不慎滑倒,侧卧冰雪之上,一种极舒适的感觉自顶至踵,溢满全身,睡意盎然。一分钟许,脑子里另一个声音提醒:这里不能睡觉啊!……挣扎起身,推车返家。事后反思:大约每年在俄罗斯冻死的酒鬼都会经历同样的幸福感。
2017年11月,应北大城市规划与设计学院深圳校区邀请,在深圳讲了三次课,题目是“传统文化和古代市井生活”,分别讲了唐代的坊厢、明代南京的秦淮河畔和晚清北京南城的私寓、戏班、茶园、酒楼的经济运行,反响大抵不错。院长在校内食堂筹措了一席送别宴,菜是川湘的路数,味道平平,有人带了一箱茅台。院长酒国大豪,罕遇敌手,频频举觥,高谈阔论。因为同席列座的还有三位我的四中同窗:北大社会学系教授刘世定(川军著名将领、林业部部长刘文辉裔孙,也是我的同村插友);在云南插队、深圳定居的同班同学毛胜英;曾为炮兵上校的同学,现居郑州,专程来此的梅燕生,因缘聚合,兴致奇高,故畅怀痛饮,谐谑迭出。事后,从容踱归酒店。翌日,闻院长云:“这个陶教授也太能喝了!”参之旁证,方知昨夜我一人喝了一斤半茅台。
我饮酒已有近七十年的历史,晚间无酒不饭也已有二十多年。六种香型的白酒其实各臻其美,并无高下。即使是北方人不甚了解的桂林三花酒,也自有其独特的米香。不过白酒直到晚清民国,仍然难登大雅,那时候的北京旗人上层,包括文人雅士还是以黄酒为宴上的饮品,京城有各类酒庄,贩卖绍兴、金华等地的黄酒。父亲曾说起祖父年轻时,以荷叶当杯,五斤花雕一饮而尽。设想六只上好的大闸蟹蒸熟,若不是烫好的女儿红、花雕、古越龙山用来佐餐,该是多么的煞风景啊。后来鼎革豹变,生计维艰,黄酒自然喝不起了,遂易为烈性白酒。窃以为酒是个好东西,如果一桌美馔,无酒佐餐,恐怕会大失韵致。酒可以消愁遣闷,独酌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可以增进友情,纾放襟怀,“笑谈容我聊纾放,文字凭君便去留”。朋友相聚,无酒不欢。师生对饮,情真意切。我一直以为有些学问,未必非要正襟危坐方可传承,酒桌上娓娓道来,或许更易交流。而且古代的诗古文辞,与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研究魏晋风度,于酒一无所知,如何体悟曹操、阮籍、刘伶、陶渊明等一系列人物的内心世界呢?研究明代文学,不谙晚明文人纵酒狎妓背后的心理脉络,不了解《金瓶梅》每一场酒宴所揭橥的人际关系、官商勾结,如何领会那一时代的社会经济、历史文化的真谛呢?
如今大学教授的收入都已不菲,和自己的研究生聚餐自然也是常事。不过我听说有的教授立下规矩,无论在餐馆吃什么、饮什么酒,他只出一百元,也有慷慨一点的,自掏一百八十元,不足的餐费由学生补足。还有的教授招几个研究生来家里替他铺垫所谓的重大项目,临近饭点,命学生外出,自行解决午餐,一点钟,必须回来继续铺垫。此类同仁,我觉有玷教授名声。
我1993年晋升副教授以来,先后带过五十多名研究生,包括11名博士生。南开的学生多数都不宽裕。随着自己收入的增多,带他们吃饭馆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师生在一起小酌,有助于增进了解之同情。师道尊严必须维护,亦应体现在师弟子酒聚之后必须由师长买单,不应让弟子坏钞。还有一条,作为男性已婚的研究生导师,应尽量避免与女弟子共酌,尤其是一对一的饭局。这方面的例证不胜枚举,如今世风浇薄,更需要为人师者自省自敛。
看了上一段的读者或许以为我也曾有过亲身体验,此处声明:自来南开,已设誓清白自处,不堕淫声。有诗为证:
佛自婆娑业自多,闲心俯仰看陀螺。但持一念兼终始,何必灵山佩玉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