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二爷的“灵魂拷问”
我一点点地长大,妈妈常常带我出来玩,现在的我心宽胆大,皮糙肉厚不怕揍,见到狗就往上凑。我也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小伙伴,虽然他们似乎不太愿意搭理我。
“嘿,戴铃铛的毛小子,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呢,你也是这儿的业主吗?”
“是在叫我吗?你是谁啊?”
“没错,是我在叫你,我是哈士奇。”
坐了那么久的冷板凳,居然有主动跟我搭讪的小伙伴,我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哈士奇伸出大鼻子深深地闻了我一口:“你闻起来挺像我的亲戚。你是谁啊?”
“我是格林,我不认识你啊。你是哪边的亲戚呢?”
“可能是远亲吧?嗯,一定是,叫我哈二爷,大家都喜欢这么尊称我。嗷呜——嗷呜嗷呜——”
这一声魔音灌耳,让我瞬间呆住了!哈二爷的声音和我确实很像,终于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了。
“嗷呜——”
“嗷呜——”
我们都拥有被天使啃过的嗓子。确认过眼神,是亲戚没错!
我喜欢跟哈二爷在一起玩,他不仅长得帅还很有内涵,他说他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教我各种疯狂的玩法,把东西咬碎撕开,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创作,他管这个叫“拆家秀”。我们的首次合作就是拆掉了地上的旧泡沫垫子。
哈二爷说,他的祖上是拉雪橇跑长途搞货运的,进了城以后就改行做装修了。他继承了祖先使不完的精力,既然活着就不能闲着。
哈二爷很欣赏我:“格林,你很有潜力!以后就跟着我干吧。”
“好嘞!我觉得我长大以后一定像妈妈。”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
哈二爷听完,乐得直晃脑袋:“你可拉倒吧!她才不是你的亲妈呢。咱们是狗,四腿神兽!他们是人类,只有两条腿。他们养活我们,是我们的铲屎官。我们怎么可能长得像他们?”
“不对,她就是我的亲妈妈。”
“小格林,你真是傻得可爱,跟我来。喏,你到那个垃圾桶前面去照一照,看看自己的样子吧。”
这真的是我吗?还是里面藏着另一个小伙伴?
好像……真的……是我……原来我长成这个样子,我真的和妈妈不一样。
“你现在明白了吧?总有时间也无能为力的事情。你以后没准儿会长得像我。所以跟我学,没错的!”哈二爷拍了拍我的脊背。
哈二爷走后,我还停留在一种难言的悲伤中……
“妈妈……我到底是谁啊?”
獒场里的“盘逃大会”
森格刚被管理员放出笼子,就直接冲到我面前。眼看他张嘴就咬,我慌忙闪开,一低头,从他肚子下面钻过去,撒腿就跑。
森格的力道很猛,就是反应差了点。我这一穿花,他栽了个狗吃屎,爬起来一愣——
“哟,这菜瓜还挺滑!”森格紧跟着我追,“兄弟们,盘他!”
藏獒们一看有架打,也一拥而上!共赴“盘逃大会”。
妈妈急得满头大汗。“格林快跑!”她呼啦一声打开窗户,“进屋!快!”
我不进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出来迟早还得挨打。玩命地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
院子里刚乱套,皇爷爷就出来了,他大吼一声:“谁敢动他!我还在这儿呢!”
皇爷爷飞身扑倒了森格,一口就叼住了他的喉咙:“你眼里没我了吗?!”
“有、有、有……”森格吓得一动不敢动,摇尾巴投降。其他藏獒看见挑事的森格都被压制,不闹了,散会。制服了闹事的森格,皇爷爷看了我一眼,也不多话,转身就去晒太阳了,仿佛这种“叛乱”都是寻常事。
我理了理乱毛,尾巴尖有点火辣辣的,刚才被森格抓掉了一撮毛。唉,自己舔舔就好了。
“疼吧小菜瓜?受不了就退群呗。”是风雪在说话。
“我不怕疼,好不容易找到了同伴,我不退群。”
“我是为你好,”风雪轻轻一笑,“对我们而言,你还算不上同伴,只是个挨打的沙包。趁早走吧,你会被他们玩死的。大家都说你熬不过一个星期。”
“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又不是只针对你,干架是藏獒的光荣传统,只不过你太菜了,所以只有挨打的份儿。”
“你们为什么那么好斗呢?”
“天性!我们的等级地位是打出来的,人类的敬畏也是打出来的。藏獒本就是战斗种族!”风雪高傲地抬起头,尽显雪域神兽的高贵气质。
“那我也要打出自己的地位!”
“你这小脑袋是不是烧坏了?敢跟藏獒拼八字,谁给你的胆量?”风雪笑了,“听我的,獒群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你妈妈怀里去吧。”
“不,我既然入群了,就决不回头!”
乔默说,“我就是狼”
怀着对狼的种种不解和猜测,我跟本地狗乔默说起了这件事。乔默笑道:“傻弟弟,你也该知道了,你就是狼!狼就是你,这不是你的小名,这是你的本质!正因为你是狼,所以牦牛会围攻你,羊群会惧怕你,狗会咬你,而人类……会猎杀你!”
“人类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不需要做错什么,只要是狼,就得消灭。因为人类认定狼凶残狡诈,猎杀牛羊。从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稳坐草原第一害兽的交椅了。”
“可是我没有杀过牛羊,我还帮妈妈牧羊呢。”
“你以为你赶过几次羊就成牧羊犬了吗?无论你怎么改变,如果整个群体都被定罪,你一个人的清白有意义吗?”
我缓缓坐下,望着山下妈妈屋子的炊烟出神。
“不会的,妈妈就是人类,她对我很好。我在城市里生活过,那里的人也没有伤害过我。”
“人类里也有一些爱动物的,可你有几条命来赌他们爱不爱呢?”
我是狼?可我没见过狼。狼和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仇?而我,在遗失的记忆里又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形单影只?我还有同类吗?
“当然有了!”乔默用鼻尖指着很远很远的山峦,“狼群藏在没人的深山里,行动很隐蔽。春天到秋天他们都是分散狩猎,到了冬天,狼群就会集结起来。”
“你见过狼?”
“当然,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有好几个长成你这样的朋友,只是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傻子,跟你说了也不明白。”
“你能带我去见见他们吗?”
“你跟人类生活在一起,狼群可不喜欢带着人味儿的家伙。”
我被人类养大,我觉得人类是善良的。我很想寻找到狼群,问问他们这到底是为什么?有没有可能修复这种关系,让狼和人友好地相处呢?狗和人不也相处得很好吗?
“老弟,你好天真。”乔默笑得满地打滚,我对乔默的话将信将疑。
少年狼偶遇大鹫哥
这天,我匆匆吞了一口狗粮垫底,就翻墙跳出獒场,想寻找小猎物。没想到,獒场外正有一大群牦牛在啃草。我落在了牛群中间。一头小牦牛冷不丁和我对上了眼,吓得哞叫了起来。牛群一抬头,天敌相见,分外眼红。
那头“戴墨镜”的牦牛瞪眼叫了起来:“就是他!上次啃牛头的就是他!”
“这小子落单了,给他一犄角!”
“踩死他!!”
“废了他!!!”
以往有妈妈在,还能喝退牛群,然而我一落单,黑压压的牛群便将我包围了。我左躲右闪还是被牛蹄踢了几脚,腰间一重,又被牛角挑飞起来,我发出一声惨叫。
河面上有几个人正在凿冰取水。激战之后,我又痛又渴,也想上前喝口水。谁知那些人看见我,便拿起木棍和铁棒向我打来。
我慌忙逃上河岸,迎面又遇到了狗帮。他们见我受伤,机会难得,张牙舞爪向我扑来!
独狼受伤被犬欺!
山上没水,也没食物,我孤军奋战……比消耗,拼耐力。
直到午后,牛困狗乏,他们才纷纷散去。
在一片无法逃离的孤寂中,我蜷缩起身体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阵疼痛将我惊醒!我猛地撑起身来,身边一团黑影呼的一下闪开了。
“谁?!”
“你是谁?!”
“喔?你还是活的呀?冒昧了。”大鸟收拢长翅,摆动着肩膀,一步一跳地迈着鹰步向我靠近,他点着头颇为礼貌地说,“我是大鹫哥,草原上的肉体回收工。伙计,你还没准备好的话,我可以等你一会儿,不着急。”
“你打算袭击我吗?”我摆正身体,避免用后背和柔软的肚腹对着他。
“别紧张,我只管接送,从不主动,在终点守候就行。确切来说,兀鹫和狼是战略合作伙伴,兀鹫会跟着狼群打扫战场。狼会跟着兀鹫找到吃的。作为伙伴,送送你,也是可以的。”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了。
这一天,命运的重锤将我击落谷底。兀鹫在身后等着收回我的肉身,眼前是死亡的深渊和彻底的虚无。
“大鹫哥,你见过很多生命的结束吗?”
“是的,很多,也包括人类。我带他们飞升天界。”
我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如果所有的生命最终都要消亡,那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伙计,是过程,是你经历过的每一个瞬间。每个生命都会在终点回望来时路,有的一生无悔,有的满是遗憾。”
“我不想满是遗憾,怎样才能一生无悔?”
“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这个没有标准答案。很多人到生命的终点最遗憾的是没有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是去远方,但是我感觉很挫败,离开了妈妈的庇护,我什么都不是。”
“你是狼啊,每个生命都有独特的潜能和天赋,如果不去唤醒,就会慢慢消失。这需要你去发掘自己的潜能。”
“可是怎么唤醒呢?我做不到啊。我走出的每一步都受到阻挠,整个大草原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呵呵,少年狼,别把一时挫败无限放大。雪山、峡谷、草地、大湖、密林、溪流、荒漠……你都应该去看看!而不是在这个小山包上感叹狼生。每个孩子都有脱离保护的那一天,失败很正常,迈过这个山包,回头再看,那些曾经的恐惧不过虚惊一场。”
目送他飞远。我重新找了一个避风安全的地方,舔着伤,养精蓄锐。
来自狼叔的“营救”
一天黄昏,山风飘过我的鼻翼,我突然有了某种第六感,向着夕阳落山的方向:“嗷呜——”
山那边隐约传来了一声回应:“嗷呜——”
只有我知道,他来了,他循着气息找来了。
我翘首以待。虽然没看见狼叔现身,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我在雪地里打滚,把皮毛擦洗得光亮蓬松,咀嚼干草,清洁牙齿。慢慢地舔理爪子,随时做好准备,我要以最佳状态面见我的同族。
这天夜里,山坡上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越来越近。夜风送来熟悉的味道,是他,狼叔!我竖起了耳朵,惊喜地迎了上去:“你来啦?”
“嘘……”他的行动很安静,把我全身迅速嗅了一遍,似乎在做安全检查,“人类给你装了定位器吗?”
“没有,怎么了?”
“快走!”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然后迅速转身,没入黑暗中。我急忙跟上。
踏着狼叔的足迹,我才发现那爪印比我大一圈。他的身形魁梧,比我高出一个脑袋。他身上的味道给我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直到已远离营地,狼叔才略微放缓了脚步,他说话间带着浓重的野外口音:“孩子,你是怎么落到人类手里的?为什么不逃跑?”
我奇怪了:“为什么要逃跑呢?”
他也奇怪了:“难道父母没告诉你要远离人类吗?人类是动物的头号公敌!”
我委屈地折下耳朵:“我亲生父母的样子,我没见过。”而后我遥望着小屋的灯光:“他们是我的家人。”
狼叔又仔细嗅闻了我的味道,幽亮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描:“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格林?”
“人类给你的名字?”他嗤之以鼻,像看待一个迷途的傻小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我出生在这片山脉,”我指指山那边,“就在那小溪源头灌木丛下的狼洞。”
“啊!那个老狼洞?!”狼叔很震惊,“原来你是我大哥的孩子!你还活着?!”
我也惊了,他真是我叔叔,难怪闻起来如此亲近。我忙问:“我的父母在哪儿?”
狼叔愤恨地咬着牙:“他们已经死在人类的手里了。就是今年春天的事。”
我心里一阵绞痛,虽然当初发现狼洞时就早有预感,但此刻听到详情,还是忍不住伤心。
狼叔的讲述和我零碎的记忆终于拼出了那场狼族的劫难。
狼叔没想到,我还能找回家来。他把爪子搭在我的肩背上,神色凝重:“孩子,人类是我们最危险的仇敌,忘记格林这个名字!跟我走吧。永远离开人类。”
我深吸了一口气:“叔,我没有想过要离开她,我从小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从没伤害过我,人和人也不一样啊,能不能带着她一起……”
狼叔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看来你已经成了一只家养狼,习惯了匍匐在人类的篝火旁。”他失望地喷了一口鼻息,满眼睥睨的神情。
“我就是一只真正的狼!我会捕猎,我还能……等等我!”
狼叔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他果断撇下我,飞奔而去。
我奋力追赶,他却早已消失在夜幕中。
重返狼群,天高水长
纵有万般不舍,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彻夜的狼嗥之后,狼族成员纷纷聚集,队伍越来越壮大。
我目瞪口呆。仰望天空那轮明月,原来,我们狼族敬的是天地。
清晨,狼群已出现在北山垭口,他们列阵而行,秩序井然。虽然在饥饿的催逼之下,有的成员已饿得身瘦毛长,但这更激发了他们生存的斗志。狼群要活下去。
狼群在那边,我在这边,隔山相望。
妈妈捧着我的脸,她似乎有很多的话,却如鲠在喉,只是轻声地问:“妈妈再也看不到你了,是吗?”
望着妈妈的眼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心里阵阵酸痛,一股热流突然涌了上来,模糊了眼眶。我长到这么大,经历过那么多生死劫难,从未哭过,而今,我却流泪了。
妈妈是我在凡间的引渡者,是我唯一眷恋的人类。我们曾在阳光下拍手,在草海里拥抱,在大雪纷飞中迷离了双眼,在狼山之巅纵情长啸。我们一起摸鱼,一起追兔子,在山坡上观赏风景,在落日里吹散蒲公英,我们也一起挨饿受冻相依为命……以后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做这些事了。长久以来,在我内心里,物种归属感和身为人类一分子的认同感在激烈碰撞。
“走吧,”妈妈抱了抱我,像小时候那样吻着我的额头,“勇敢一点,妈妈看着你走。”
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她的啜泣声。我心痛地回头想要安慰妈妈,她哭着喊:“走!快走!”
她把我向前一推,似乎多一秒的犹豫,就再难控制决堤的泪水:“走!”
我深呼吸,用尽全部的力量,抬起了一只前爪,咬着牙,终于迈出了离开妈妈的第一步……
(本文摘自《一匹狼的江湖》,李微漪著,三环出版社2023年12月第一版,定价:6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