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作家丹齐格谈论阅读时说道:“阅读并非生活的对立面。阅读即是生活。”对此,我完全赞同。阅读当然是生活,而且是更加精致、更加丰富、更加超然的生活。
享有“鬼才”美誉的鲍里斯·维昂无疑是法国文学史中的“坏小子”,但“坏”得独特、“坏”得有趣、“坏”得可爱。读到他的长篇小说《空心人》(徐晓雁译,漓江出版社2022年12月出版)时,我竟因过度的沉浸,全然忘掉了一个早已约好的饭局。有时,阅读是可以抹除时间的,给人以时间不复存在的感觉,我相信了丹齐格的这一说法。一口气读完的书大多记忆深刻,比如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马洛伊的《烛烬》,翁达杰的《战时灯火》,车前子的《苏州慢》,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小海的《世界在一心一意降雪》等等。《空心人》便是一口气读完的。不同于大多数现代主义作品,《空心人》具有相当的可读性,小说中的空间有限,人物也并不多。主要人物雅克莫尔是个一出生便成年的心理医生,内心空荡,需要不断对生灵进行精神分析,才能慢慢填充自己。超凡的,大胆的,有时甚至有点邪恶的想象力,经由一个个细节,自然而又强烈地冲击着我们,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意味深长。诗意,激情,残酷,野蛮,病态,混合于一起,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张力和魅力。作品的丰富在于,我们既可以把它当作心理小说,也可以把它当作哲理小说,还可以把它当作寓言小说。
马洛伊·山多尔是匈牙利文坛上的另类和天才,却又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另类和天才。如果说维昂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超现实世界的话,马洛伊又将我们带回到历史,带回到现实世界之中。维昂怀着激情的艺术抱负写作,马洛伊则带着沉重的作家使命写作。马洛伊带有浓郁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一个市民的自白:考绍岁月》《一个市民的自白:欧洲苍穹下》《一个市民的自 白:我本想沉默》)(余泽民译,译林出版社2023年1月 出版)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他作为作家的任务:见证并记录。三部曲,是一个“市民的自白”,也是一个“公民的国家记忆”。马洛伊以一种迥异于大多数东欧作家的方式来描写他所经历的一切,他非常坦诚、直接、客观、冷峻,而非以“隐喻、寓言、反讽”的方式。他的立场始终如一,姿态非常明确,始终怀着一种自尊和高贵,即便在远离祖国之后,也坚持用“孤独的匈牙利语写作”。他的自传三部曲笼罩着“一种自罪感”,这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要求”。但他们那一代东欧作家的使命却是相同的:以各自的方式记录并见证历史,并说出真相。塞弗尔特的《世界美如斯》,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克里玛的《我的疯狂世纪》都以各自的方式履行了自己的作家使命。
好久没有为一本书而落泪了。今年读到了一本。是美国作家黛安娜·阿克曼的纪实文学力作《动物园长夫人》(梁超群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作者以敬佩和深情为内在动力,凭严谨和客观作历史见证,讲述了二战期间发生于波兰的一个扣人心弦又感人至深的故事。这个有关生命拯救的故事。残酷、严峻、黑暗的底色与精微、生动、丰润的笔法构成奇妙的张力,吸引着读者走进历史的场域,深入人物的内心,感受至暗时刻种种缝隙中渗透出的诗意、温馨和不灭的人性光亮。作者深谙文学和史实之间的融合之术和平衡之道,灵活调动各种元素、材料和细节,凭借扎实的调研和广博的知识,通过艺术的叙事,书写了安托尼娜和雅安等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探讨了高贵、善良、优雅、尊严、生命意识、自由精神、独立品格和人之为人的意义和价值等人生重要主题。
专业的需求,每年都要读不少学术著作。今年夏天,读到了塞尔维亚学者佐兰·米卢蒂诺维奇的专著《克服欧洲》(彭裕超译,商务印书馆2023年6月出版)。作者聚焦于上世纪上半叶一批有思想、有情怀、有追求又喜欢思考的塞尔维亚作家和文人所探讨的问题上,那就是“什么是欧洲”,以及欧洲和塞尔维亚之间的关系。我们细读之后会发现,那群作家和文人心目中的欧洲各不相同。有的强调欧洲是文明的,礼貌的,有教养的,给人以优雅之感;有的则盯着欧洲作为帝国主义的一面,野蛮的、侵略的、扩张的、掠夺的。有的力挺欧洲,有的反对欧洲。作者选取了十几位有代表性的作家和文人,深入细致地探讨了他们的思想。这本书难度非常大,不仅仅是一部比较文学著作,更是一本跨界之书。作者首先要精通文学,要运用比较文学、精神分析、文本细读等手法,同时还要特别熟悉欧洲乃至世界的历史、宗教和文化。没错,《克服欧洲》是部学术著作,学术气息特别浓厚,但它又充满种种精妙的、生动的、意味深长的细节,最后几章甚至完全深入安德里奇的作品,不少角度和观点新颖而独特。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完全可以将它当作文学著作。此书最大的贡献是,既挑战欧洲中心主义叙事,又打破各类偏见和刻板印象,具有积极的、讲理的、符合常识同时又发人深思的探索性和批判性。
2023年伊始,读到沈苇的诗集《论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美好的新年礼物。《论诗》以一种看似轻盈、平易和朴素,实质凝练、威严和精致的方式命令我们去直面诗歌的终极意义和根本使命。以诗论诗,既在诗内,更在诗外,但最终又抵达诗的内核和根部。显然,在沈苇笔下,万事万物皆有意味,万事万物皆可入诗,且万事万物皆可以诗论诗。这也正是“异名者”沈苇所看重并投入的“无边的现实主义”。要完成这一项近乎不可能的事业,既需要诗歌的实力,又需要心灵和思想的能量。《论诗》中,诗歌的气息,和思想的气息,混合一体,扑面而来,一次次地打动我,提醒我,警示我,启发我,甚至击中我。还在有意和无意中透露了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之天机。仿佛每首诗真的都安上了“三吨炸药”。仿佛每首诗都是颗小小的原子弹。表面上的轻盈和机智竟可以内含如此的能量和威力。
酷暑中,读到华裔美国诗人施家彰的诗集《玻璃星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5月出版)。读他的诗,我感受到了一种丰富性和种复杂性,同时也感觉到一种亲切感,因为诗集中处处可以看到中国的影子。诗人特别关注所谓的细小事物,比如植物、动物等等,但是他又有一种聚拢、整合和提升的能力,能在关注细小事物的同时让诗意获得宇宙意识。这是特别了不起的一件事。诗人还有着超能力,能够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运用到诗歌中去。评论家唐晓渡说施家彰是个很难归类的诗人。我赞同这一观点。给施家彰贴标签会让他狭隘化,他其实更加广阔。不少读者读施家彰诗歌,往往会想到后现代主义诗歌,但实际上施家彰诗歌中字里行间涌动着一种内在的动力、内在的情感,他是肯定情感和意义的。他的诗中,意义在不断地溢出。因此,有人评论说施家彰是后现代主义诗人,我坚决不能同意。施家彰就是施家彰,这是最好的归类。
必须承认,张晓雪的诗集《石壁与野花》(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给我带来了清新甚至惊艳之感。生活的瞬间和片段,生命的欣悦和疼痛,在诗人笔下,竟然呈现出一种自然却又细腻精致,朴素却又具陌生化美感的表达。有评论称“自然主义风格、自由的语调、深度的情感组成了本书的诗性和纯粹性”。诗人显然受过良好的文学熏陶,又有着天生的艺术悟性。诗集中的每一首诗,无不流露出作者沉稳、宁静、遵循内心、追求个性的诗歌态度。她的诗歌凝练,内在,克制,宁静,常常以不动声色的诗意和典雅打动读者。诗人领悟到:“所有的光芒都是微闭的样子\群居中\认命般地领受了自己\—— 一个旁观者\一枚流浪的黑影。”面对充满平庸之恶的世界和幽暗与光芒并存的现实,张晓雪的诗歌呼应的是另一种内心的执着,是凭借时间的冲刷而淘洗出的人生智慧。
临近岁末,遇见一本美丽的书,九种语言呈现的吉狄马加的长诗《应许之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10月 出版)。美国批评家西·台·露易斯敏锐地指出:“对今天的艺术家来说,要想完全生活在现时代里,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现时代是一个混乱的时代。假如我们需要信仰,或者需要一种历史观点,我们就不得不转向过去,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运用我们的想象力,以便生活在未来之中。”诗人吉狄马加在其全部的诗歌创作中,尤其是在长诗《应许之地》中,就常常既转向过去,又在相当程度上运用想象力,将目光投向未来。现在时、过去时和未来时组成了长诗的三种时态。这三种时代相互交织,自如转换,来回跳跃。过去成为最主要的时态,成为诗人的永恒的时态。诗人最基本的姿态是:追忆过去,面对现在,想象未来。对于过去而言,现在起到对照和反衬作用;而对于现在而言,过去又有着弥合和修复功能。未来很有可能只是某种一厢情愿和自我抚慰。显然,诗人追忆过去时,满怀着怀恋和深情,是温柔的吟唱者;而描述现在时则流露出质疑和困惑,是冷峻的批判者。温柔的吟唱和冷峻的批判恰好构成一种张力,一种节奏和一种平衡,同时在长诗中也发挥着结构性的作用。我们不禁会发问:“应许之地”究竟在哪里?“应许之地”也许永远都难以找到,它只能在我们的回忆中,在我们的想象中,或者说,在诗歌中,因为诗歌恰恰是调动回忆和想象的最有效的方式。这其实正是长诗《应许之地》给予我们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