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夏目漱石的文学创作与绘画的关系,是一个重要且颇为有趣的话题,也是近年来国内外学者研究的热点之一。以下我们从美学启蒙与体验、文学创作与绘画、漱石的题画诗三方面加以介绍和说明,以便读者理解夏目漱石文学背后的美学思想,并从中窥探日本近代文学诞生期的多样性问题。
一、美学启蒙与体验
“孩童时代,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我在各种场合见过,有时在壁龛前,有时在库房里,也有时拿出来晒太阳。我喜欢独自一人蹲在挂轴前边,默默度着时光……绘画中还是彩色的南画最有趣,可惜我家的藏画里,这样的南画很少。”(《暖梦》,第205页)
夏目漱石所说的“南画”(なんが/nannga)是日本绘画史概念,也称“南宗画”。幕府末期的日本绘画受到了远渡重洋的黄檗僧人的禅画、以“兰画”为主的西洋绘画、以画谱和少量真迹为参照的中国文人绘画等因素的影响。在东西之风的交汇碰撞中,在误读与想象中,逐渐形成了具有日本独特审美的南画。当然,若是将其指认为绘画传统在日本的赓续和变异,则可将南画的源头溯至室町时代(1336-1573)中国文人画的东传。
参照武田光一在《日本的南画》(『日本の南画』)一书中所持的南画分期之论,夏目漱石所处的时代,应是日本南画的第四个时期,即没落与新发端的新南画期。不过,夏目漱石自幼喜爱南画,其美学启蒙也发端于此,后来又参与诸多与美术相关的活动,包括担任书画大赛的评委、撰写画论,甚至创作书画作品等。不过整体而言,漱石的南画理论和创作实践基本属于个人爱好的范畴,与日本当时专业的南画界并无关联。即便在个人的审美属性与风格上,漱石也与当时的日本绘画/南画风潮无关。
若是进而考虑到,所谓日本南画与文人画、山水画的渊源,以及日本画界常以文人画与南画混同的历史,以及其后南画开始自觉生成为一种职业流派的实态,或许我们将漱石的南画归于文人画更为恰当。而就夏目漱石的绘画精神而言,特别是其绘画的代表性作品《独入石门中》《山上有山》《题画竹》等,其精神的内核无不是文人画的理想主义风格。
在幼年的南画启蒙之后,在各种机缘和热情的引领下,夏目漱石先后领略到牧溪(约1210-1291)、雪舟(1420-1506)等文人墨客的风采,体会到独有的东方美学之意蕴。而在留学英伦期间,很少外出的夏目漱石却热衷于伦敦的各大美术馆、近距离接触到许多西方的美术名作,这些不同风格和思想的美学体验或隐或现地体现于日后的文学创作。不过,如其文学品格一样,兼顾东西才学的漱石美学思想,最底层的驱动力依然来自东方式的生命体悟,特别是寓情山水的“道”与“禅”。这无疑与其幼年时期的美学启蒙和体验密不可分。
二、文艺创作与绘画
夏目漱石的第一部小说《我是猫》的主人公苦沙弥热衷于作水彩画,而美学家迷亭建议他选择自然写生。《心》描述自杀前的“先生”,引用了渡边华山在死前画下最后一幅巨作《黄梁一炊图》来表现自己的心境。《草枕》这部以美为唯一生命的小说的主人公就是画家,其主线是画家对绘画灵感的寻觅。此外,漱石还有许多作品与绘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作品甚至被视为“图像小说”抑或“绘画小说”,如上面提及的《草枕》。同样被称为“绘画小说”的还有《三四郎》,其中一个叫原口的绘画老师,最后以女主人公为原型完成了大幅肖像画《森林之女》,极具象征性,寓意深刻。而短篇《蒙娜丽莎》则带有一丝惊悚的诡异味道。《伦敦塔》中出现了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画作《塔中王子》的意象。《从此以后》的主人公代助内心向往静穆平和的世界时,脑海呈现出的则是当时画家青木繁的作品。《梦十夜》中的第十夜,描写庄太朗和野猪搏斗的场景则与名画《加大拉之彘的奇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路边草》中也出现了许多以名画为线索的隐喻符号。
此外,通过好友正冈子规(1867-1902)等人,夏目漱石还认识了很多书画家,与部分画家熟识,保持了长期交往。如中村不折(1868-1943)、津田青枫(1880-1978)等,漱石小说的插图、封面及装帧设计等,都有这些朋友参与的身影。当然,夏目漱石也写过数篇关于他们画作的评论,如《子规的画》《日英博览会的美术品》《东洋美术图谱》《中村不折的〈不折俳画〉上序》《文展和艺术》《〈新日本画谱〉序》等。
更值得关注的是,夏目漱石本人也创作了百余幅书画作品(《漱石遗墨集》《夏目漱石书画集》),数十幅南画创作更是作家个人生命体验和文艺思想的集中表达。一般认为,漱石自己的绘画习作是从伦敦留学归国不久后,由水彩画开始的,作品有《盆栽图》(描画的是吊兰)、《书架图》《松图》《牛津大学图》等。1913年秋则开始习作水墨画,有《藜与黑猫图》《山水图》《竹图》《菊图》等。
由以上画作可以看出,在漱石的美术实践中,其笔法富有变化,形式多以水彩、水墨为主,内容以竹兰松为主,体现出浓郁的文人雅趣。
三、漱石的题画诗
夏目漱石的门生兼女婿松冈让、日本当代学者和田利男等,将1912至1916年春这段时间内漱石创作的汉诗称为“南画趣味期”,又称“题画时代”,斋藤顺二则将其命名为“画赞时代”。在这段时期内夏目漱石创作了39首汉诗,题画诗居多,其中有十余首汉诗都是自题画诗,即自己创作南画并题诗。以下本文就以几首自题画诗为例,尝试说明漱石题画诗中的诗与画的关系及其文化内涵。
其一:《山上有山图》(1912)。
题画诗:山上有山路不通,柳阴多柳水西东。扁舟尽日孤村岸,几度鹅群访钓翁。(《漱石书画集》第1页)
该画作虚实相衬、远景结合,山峦之处运用了近似于传统的披麻皴和荷叶皴画法;近处的柳树则似有意尝试点叶法,树干遒劲,枝叶分明;夜色渐暗,一叶扁舟停靠在岸边,不见主人,但低矮的房屋露出几角,藏掩于山水林木间,俨然一副世外桃源之图景。虽然笔法笨拙——水面如硬质的路面,完全没有描绘出流水之姿;河对岸的鹅群以白色泥团表现也显得粗糙;远处的柳树颜色浓郁而沉闷,缺乏生机;远处虚写的山脉显得呆板,近处的山虽为实描,却也没有山的气势,衬托不出世外桃源的神韵——但若结合左上角的题画诗:“山上有山路不通”,人间之路、世俗之路不通,而隐居者顺水行舟,可归隐也;“柳阴多柳水西东”,“柳”(图画中五棵柳树)乃是五柳先生陶渊明之意乎?“扁舟尽日孤村岸,几度鹅群访钓翁”既有寂寥,亦有生机,诗画合一,一望便知桃源情思。
其二:《孤客入石门图》(1914)。
上有题画诗:碧落孤云尽,虚明鸟道通。迟迟驴背客,独入石门中。(《漱石书画集》,第5页)
该作品创作于1914年11月,整体的色调灰冷,棱角分明、曲折通幽的山石小道与缭绕的云雾相比照,孤独的旅人在冷峻的山路上缓缓而行,山腰处几间茅草房屋暗示着隐者的住所,而远处巍峨矗立的山脉与茅房所在的林地有烟云相隔,预示着这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其笔法和运笔流畅度比《山上有山图》提升不少,已触及云山形色之妙。
“石门”在古诗文中常见,有时为地名(这样的地名太多,反而说明了“石门”这一词语在汉语语境中具有的象征性),有时则是喻意,如常写“石门”的李白有一篇《下途归石门旧居》:
石门流水遍桃花,我亦曾到秦人家。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翛然远与世事间,装鸾驾鹤又复远。
诗中的石门无疑就是一处桃花源。
“碧落孤云尽。”碧落,是云色的视觉变化——蓝天渐暗,日落而云起,因此也是时间的转移。另,道家所言的东方第一层天也有“碧落”之称。孤云尽,则是日落黄昏向苍茫暮色的推移,“尽”字得其神韵。
“虚明鸟道通。”虚明,在中国古典中多指光色空明或内心清虚,如“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陶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蒲团布衲一绳床,心地虚明睡自亡”(苏辙《赠石台问长老二绝》之二)等。根据画作,此处应是黄昏转至暗夜之际,人间暮色渐落,而天空尚有返照的光色,几只归鸟掠过天际,几声鸣啼,山间的时空辽阔而寂寥。
“迟迟驴背客,独入石门中。”在此暮色渐浓之际,天地间一羁旅者,乃是骑坐一只瘦驴缓步而行的孤独者。迟迟,与人间急切寻求目标的功利主义者、效率至上主义者、理性主义者的匆匆步伐抑或被奴役者的沉重步伐不同,显示出不一样的人生姿态。“驴”字用得巧妙,也十分传神。有学者指出夏目漱石的汉诗缺乏用典深度,与中国汉诗相比,这一点逊色不少。但我却不这样认为。一是漱石汉诗中用典不多但也时有出现;二是漱石的汉诗类似日记中的自语,缺乏用典的具体语境,即没有具有汉诗修养的特定读者群,故而没有必要;三是漱石汉诗的用典功效多以借用中国传统意象而实现。比如此诗中的“驴”字,一定不能是马或牛,也不能是仙鹤之类的神物。因为“驴”字不仅回应着“迟迟”的姿态以及整首诗的归隐主题(从人间逃逸而内修,尚未成仙入道),而且极容易让我们联想起许多古代骑驴的隐逸者孤高和寂寞的形象(古代很多诗人都是骑着驴寻找灵感写诗,不是故意,同样也是一种人生姿态,如徐渭的《驴背吟诗图》)。
喜欢驴叫的王粲、踏雪寻梅的孟浩然、潦倒的杜甫、尚未步入仕途的贾岛、神迷的李贺、改革失利的王安石、落魄的陆游……文人骚客的眼中,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天子门生不同,与“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中的战马嘶鸣不同,驴是落魄的自守,是君子固穷,是归隐的高洁,是文人灵魂的自由与洒脱。
当然,在不得志的李白笔下,驴还是对权贵的嘲讽与幽默:“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骑驴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人生的选择。因此,在夏目漱石的画和题画诗中,骑驴、石门等不仅是指自身的贫苦或落魄,更多的是隐者的孤独,一种文化立场的自觉和张扬。
结语
从以上几个方面的概述,我们即可感受到夏目漱石文学创作与绘画之间交错而生的复杂联系。可以说,若要理解夏目漱石的文学及其精神特质,我们的目光就绝不可仅限于流行于世的那几部小说,作家的汉诗、绘画、印章和书法等,都应是关注对象,作家在小说、散文、文论创作中的美学思想等也是研究的题中之意。正如漱石好友正冈子规所倡言的“从属于文艺美学的文学”所示,我们应该以广义而非狭隘的文学立场去品鉴和理解文学之味,特别是近代文学生成期的“文学”。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