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之人与生活之谜

    写好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需要瞬间的爆发力，而写好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则需要坚韧的耐力。这几年国内青年小说家创作出了不少让人耳目一新的优秀短篇小说集，却少有让人印象深刻的长篇佳作，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缺憾。

    《撞空》（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版）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国内青年小说家不擅长写长篇的“定律”。就像这部长篇处女作一样，作者宥予也是“横空出世”，给我们带来了足够的惊喜与震撼。这是一部兼具爆发力与耐力的惊艳之作，小说从头到尾都散发着充沛的活力和持续的打击力，似有不竭的续航，冲撞着读者的情感，读完许久仍有猛烈的后劲。

    小说的主人公何小河，是作者自身的投影，老家在豫东平原，在山遥路远的广州工作，有自己熟悉的朋友圈和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以及分手很久却难以忘记的前女友陈小港。将近400页的小说，主要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是何小河的“地上”生活，他的工作与生活、爱情与友情，第二部是他的“地下”生活，他以流浪汉的视角观察这个城市的活动，也审视自身的境遇。第一部分对话居多，简洁明快，展现了都市青年的生活风貌，也将何小河的过往人生和当下处境铺陈开来；第二部分则是大量的回忆和心理活动，不少长句子和大段落似繁复华丽、气势磅礴的协奏曲，是何小河灵魂转向后的自我剖解。

    何小河是个来自豫东大地的广漂，与本地女孩陈小港成为恋人，似乎让他与广州这座国际化都市建立了实质性的连接，然而分手之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关系。他了解当地的美食、方言和文化，虽然时刻都在互动，却有一种“人在异乡为异客”的漂泊之感。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生存空间，其中有漂亮的建筑与璀璨的霓虹，有繁华的街区与热闹的人群，自己不过是一个看客和过客而已。

    其实，这不独是何小河的处境，作者想要书写的那些年轻人，不仅过往的经验没有提供天然的归处，当下的现实也难以让他们获取一个稳定的住处。在北上广深和老家之间来回往返的庞大群体，在公司与出租房之间辛苦奔波的打工一族，千千万万个我们，可能经常要面临这样一个问题：“你会把租的房子称为家吗？”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处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面对自己的故乡，那个依然回得去却再也无法进入的故乡，那个身体可能在场、灵魂却早已走远的故乡。在与女友陈小港谈到故乡时，何小河这样说道：“它还在那里，是我被挖走了，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回去，循环一次，就失去一些东西。我还会想起很多具体的东西，果树、河、一间店铺、落叶之类的，但我能清楚听到，血脉上的连接，啪的一声断掉了，然后知道，这辈子不再有一个故乡，注定是个异乡人。”

    当下又有太多像何小河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横亘在城乡之间，乡村有生活他们无暇享受，城市有繁华他们无力消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与生活的意义擦肩而过，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最近有句很火的话，“城市容不下肉身，农村容不下灵魂”，很大程度上挑明了其中的困境。生活在乡村，我们会在熟人社会的同化中磨灭个性，岁岁年年，终究成长为同一副面孔，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而在琳琅满目的城市，即使有电影院、话剧社、美术馆，为了更好的物质条件，很多人不得不在格子间加班到深夜，想象中的浪漫终究无法落实到理想的生活。对于前者，我们是回不去，对于后者，我们又留不下，于是在城市与乡村之间进退失据，就像一个“城市化难民”，陷入了局促不堪的两难困境。

    “你没有生活。”这是陈小港对何小河说的一句话，在书中反复出现，就像是落在何小河身上一道沉重的诅咒和一纸无情的宣判，让他在分手后经常回想起来。生活到底是什么？ 何为良好生活？ 这是本书想要穿透的重要问题，也是对所有人发出的一句朴素而又深奥的灵魂拷问。因为这句话中的“你”不只是何小河，还可以扩大为无数个个体，这一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的判否，背后隐涉了现代社会的悬浮与流动，以及个人被时代洪流所裹挟而生发的虚无与空洞。

    何小河一直以为自己都在亲自认真生活，女友的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那被虚假繁荣所包裹起来的“生活”。原来那些活生生的生活，不过是“死活”，就像他在分手后的反思：“那一年我总在怀疑，我所给出的爱，只是我的自我感动，永远沉浸在这种自我感动里，在脑补出的场景里表演，以献祭真实生活为代价，寻找一种主角般戏剧化的生活，以为那才是生活的本质。但生活不在这里面，爱也不在，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寻它。”

    “你没有生活”，不仅是陈小港对何小河做出的评判，也是这部小说向所有人提出的质询，就像是一记重鞭抽打在了沉重的肉身，却让灵魂猛然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激灵。现代都市中的年轻人，似是患上了“生活无能”症，这是一个大面积感染的“流行病”，映射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状况。他们对生活不满，却又找不到出口，于是在忙碌中孤独、怅惘或者无所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就不妨信以为真，在自我麻痹中观赏被鼓吹出来的彩色气泡，并说服自己那不是美好的幻象。但逻辑的生活并不能代替生活的逻辑。一觉醒来，生活中的问题还是如此锋利，工作、情感、家庭、社会乃至整个世界，都身不由己地扑面而来，容不得半点犬儒和逃避。于是，我们只能与生活和解，并尝试爱上它。

    宥予用《撞空》去拆解生活的谜团，并虚拟出何小河这个极具代表性的角色，进行了一场勇气十足的文学实验。这场实验是成功的，宥予展现出了一个写作者极高的天赋，也创作出了一部诚恳、锐利且迷人的小说；但这场实验也是失败的，随着那句“喂，你怎么不戴口罩？”，小说戛然而止，悬念也没有落地。说到底，失败是一种必然，因为生活的乐趣在于寻找答案，而命运的荒诞在于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