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往事

    2023年8月的夏威夷山火让世界的目光聚集于此，也让人们揪心于此。原本在这旅行度假的盛季，风景如画的夏威夷决不应以这样悲怆的方式打开。一个人间天堂在天灾人祸中坠落成人间炼狱。之所以如此心痛，不仅因那旖旎瑰丽的壮美风光、奔放多元的异域文化、恢弘震撼的地质奇观，或许还是因为心疼许多和我们一样有着黄色脸孔的原住民和很久之前漂泊过去的亚裔后代。

    但是，我今天并不想置评这场大火本身，已经有太多浮出水面的真相，而是想和大家分享一段史海钩沉，和这场大火一样不应被遗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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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夷的面貌似乎跟美国很违和。这个由130多个岛屿组成的州位于太平洋中心，距美国本土3700多公里，孤悬北美洲大陆、南美洲大陆、亚洲大陆、澳大利亚大陆之外，全域处于热带、没有一寸领土位于美洲大陆，到处都是黄色面孔，像是亚洲国家……它怎么就收入美国囊中了呢？不妨细说从头。

    夏威夷的原住民是波利尼西亚人。传说是他们从南太平洋的马克萨斯群岛迁徙而来，漂洋过海，在这片美丽岛屿上依靠优越的自然条件打鱼狩猎、采集编织为生。他们分为互不统属的数个部落，说南岛语，没有文字，结绳记事，信卡普教。

    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处于氏族部落社会，实行酋长制，算是比较原始的状态，各部落间偶有征伐。但在欧洲人到来前，长期与世隔绝的夏威夷总体上平静祥和、与世无争。然而，大航海时代总还是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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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到这里，顺便说一下，该怎么评价大航海时代呢？ 它让人类以部分人欢乐、部分人痛苦的方式相遇，让世界以部分飞黄腾达、部分被奴役甚至毁灭的方式联通。历时二三百年的大航海时代，用西方文明或东方文明的视角来审视，结论是完全不同的。13世纪末《马可·波罗游记》激起欧洲对东方文明与财富的贪羡。达伽玛、哥伦布、麦哲伦等航海家探险的远征和欧洲资本主义者对财富的追求催生了大航海时代。它带来前所未有的物质繁荣与资本主义发展，也开启了欧洲国家残酷的殖民扩张。

    1778年，英国人库克船长发现了夏威夷群岛，将其命名为“三明治群岛”（桑威奇群岛），夏威夷的宁静被打破了，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怀着各种目的和野心的殖民者纷至沓来，英国、法国、日本、西班牙，甚至俄国都对夏威夷心生觊觎。夏威夷一位酋长卡美哈梅哈利用各方矛盾，借英国之力统一了夏威夷，于1810年建立了夏威夷王国，向西方式的君主立宪制转型，发展起近代农业和纺织业，和英、法、美等国建立了外交关系，俨然一副近代独立国家的模样。

    长期作为“世外桃源”，夏威夷原住民对外来疾病毫无免疫，麻疹、天花、流感、梅毒和麻风的泛滥让原住民数量锐减。与外界打交道才不过两代人，夏威夷人口就从80万降到了4.5万，不足原来的6%。

    与此同时，西方人不仅利用先进技术控制了夏威夷的各种资源，还利用宗教控制了夏威夷人的头脑，特别是美国人后来居上，在对夏威夷的新一轮争夺中取得了优势，和夏威夷签订了通商协定。此后，美国人开始大肆在夏威夷购土置业，大规模种植甘蔗。美国传教士则占领了夏威夷人的精神市场。到了1840年，夏威夷已经有18%的人成为基督徒，到了1853年，这一比例高达30%。美国传教士的影响渗透到政治、经济、生活方式等各方面。夏威夷人和他们创造的文化面临灭顶之灾。

    又何尝只是文化呢？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啊？！独立后的美国开始了规模浩大的领土扩张，从东海岸向落基山脉再到西海岸。从西海岸眺望，便是富庶的夏威夷王国。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为给经济扩张保驾护航，美国开始建设强大的远洋海军，寻找太平洋中心的战略支点。重要的区位优势加上大国殖民的时代背景，这个王国注定要在风雨飘摇的夹缝中生存，或者，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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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小王国从“野蛮”到全盛再到灭亡，于历史长河不过沧海一粟。但是它也有过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不应随着自身消亡而湮灭。夏威夷王国出了世界上第一位进行环球旅行的国王，他的名字叫大卫·卡拉卡瓦，第七任国王。

    这里尤其要感谢郝平教授等找到并翻译出的《夏威夷国王世界环游记》，让更多人知道了那可能会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往事，看到一部19世纪晚期世界的写真集，大时代浪潮中一个太平洋岛国的自我拯救。

    卡拉卡瓦国王继承的是一个危机中的夏威夷，王国的内阁几乎全被美国白人把持。他倾其一生，都在兢兢业业、不屈不挠地使危在旦夕的夏威夷焕发生机，其中一项壮举便是环游世界。他期待通过学习其他国家让自身更强大，通过加强与其他国家贸易，减少对美国经济的依赖，通过在各国中纵横捭阖，特别是以日本为缓冲阀对冲被美吞并的危险，通过大规模移民让夏威夷人口更强健、更兴旺。

    1881年，卡拉卡瓦国王一行人历经十个多月，从夏威夷出发，环访美国、日本、中国、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埃及、意大利、英国、比利时、德国和法国等，最后访问美国华盛顿，返回夏威夷。所到之处，他得到了隆重的王室礼遇，在一场场繁复盛大的宴会、舞会、拜会、授勋等仪式中，人们对他的气宇轩昂和谈吐见识，特别是流利的英文赞叹有加，却也微妙地对其肤色“另眼相看”。

    最让我感慨的是他所到访的两个国家，日本和中国。彼时三国都处在时代转折中。日本正在进行明治维新，王室对卡拉卡瓦国王一行殷勤备至。风雨飘摇的清政府正在开展洋务运动，却仍怀有老大帝国的矜持，只有李鸿章出面举行宴会。卡拉卡瓦国王想亲近中、日以抗衡美国，这引起了日本的强烈兴趣，而当时清朝对远在太平洋的夏威夷王国似乎无感。在历史的转角擦肩而过之后，三国也迎来不同的命运。走向富强的日本很快加入西方列强，亚洲邻国深受其害，夏威夷也成为其觊觎和争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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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夷王国最终无法延续自己的主权似乎是历史的必然，无论卡拉卡瓦国王如何耗尽毕生精力挣扎腾挪都无济于事。

    随着内战结束和在夏威夷势力急剧膨胀，美国很快露出真面目，向夏威夷张开獠牙。此时世界局势也对美国有利。英法当时的殖民注意力放在亚洲，日本主要扩张方向在东北亚，正在抓紧备战，无暇夏威夷。

    1887年，13个白种商人起草了所谓的“刺刀宪法”，剥夺了卡拉卡瓦国王的权力，授予外国人投票权，并限制亚洲工人和低收入者的投票权。结果剥夺了75%的夏威夷土著人和少数族裔的政治权力，使美国人控制的立法机构获得最高权威。

    1891年，卡拉卡瓦去世，他的妹妹利留卡拉尼继位。历史对他还算仁慈，让他先于挚爱的王国而去，而不必看到其败灭的终局。1893年，利留卡拉尼女王想收回国王的权力，决定强行修改宪法，取消美欧居民的投票权，并降低原住民的选举门槛。结果，美国人和欧洲人组建“安全委员会”，在美国海军的协助下发动政变，罢黜女王，并废除君主制。

    1898年4月，美国和西班牙夺取太平洋霸权的战争爆发，战争以美国获取菲律宾和古巴的胜利告终。美国之后更加无所顾忌，于1898年8月正式吞并夏威夷，称之为“夏威夷领地”。

    1941年12月，日本突袭美国位于夏威夷的主要海军基地珍珠港，美国太平洋舰队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太平洋战争序幕由此拉开，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重要转折点。

    二战结束后，美国已是自诩老子天下第一，更加肆无忌惮，于1959年，操控一场公投，将夏威夷变成了美国第50个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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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威夷的土著居民一直在谋求反抗，他们抗议殖民历史，并声称夏威夷是独立国家，可惜一直没有成功。但原住民对自己文化的自豪感并没有消失。20世纪70年代，夏威夷原住民掀起保护语言和习俗的活动，并引发了夏威夷主权运动。1978年，夏威夷格里菲斯修正案颁布，重建了夏威夷的自治政府，并承认夏威夷的独立。然而，这个修正案并没有被美国政府承认。

    1993年，克林顿总统签署国会两院一致通过的《道歉决议》，明确“承认推翻夏威夷王国是美国公民和代理人积极参与的结果。进一步承认，作为一个民族，夏威夷土著从未通过夏威夷王国、公民投票或全民公决直接向美国放弃对其土地固有的民族主权”。

    2009年，美国最高法院判决，称上述决议不能改变夏威夷州对其所有公共土地的绝对权利。归根结底，空洞的姿态没有改变夏威夷是美国的一个州，原住民仍然只是没有政治主权的土著群体之一。

    目前，夏威夷岛上只有10%是原住民后裔。他们的教育水平低、失业率高、贫困、结核病患病率和吸烟率高，与白人相比，在健康和社会福利方面的差距很大，就像大火过后那条泾渭分明的贫困分割线一样。

    时光蹉跎泯灭不了故国情怀。夏威夷的运动领袖依然在慷慨陈词，“我们不是美国人。我们永远都不会成为美国人。无论是在醒着的时候还是在入睡时，我们都要坚定地说出这句话。我们将以夏威夷人的身份，为复国而奋斗，即使到死也不会屈服于美国”。

    到过夏威夷的人一定会爱上当地特有的草裙舞。被称为“欢乐君主”的卡拉卡瓦曾说，“草裙舞是心的语言，是夏威夷的心跳”。我想那也是灵魂的呐喊，是夏威夷人永远不屈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