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拍书生

    读秦颖的书才知道，我和他入职的第一个工作单位，都是湖南人民出版社历史读物编辑室，但时间上却是完美错过。先后到广州，在一栋大楼里做同行却没同过事，虽然跟大力去他办公室吃过葵花鸡，毕竟打交道不多。不过到底是省城学院子弟，他很讲礼数，出了书都会客气地签名持赠一本。《貌相集：影像札记及其他》收录他主编《随笔》时对近五十位学者文人的采访，并配拍摄的肖像照片；《感觉的记忆》多为他编书、读书、摄影、旅行的心得随笔，凡四十多篇。可见识人之多，涉猎之广，笔耕之勤。

    近日再读《貌相集》，竟有几分伤感，因为其中好些前辈已经离世，如何兆武、沈昌文、杨宪益、贾植芳、黄宗江等，不忍一一列出。这些在我辈沐浴过改革开放春风的人心目中，都是光芒闪耀的名字。因为秦颖的善于捕捉，书中记录了不少有弥缝其阙之价值，或者当下忽略不经意、将来可能视若珍宝的材料。如朱正老师对自己传世著作的预估；李学勤谈以图证史之所以基本做不到的两个难题；何兆武说“五七干校”的生活并不像杨绛《干校六记》所写的那么好，以及作为知识而言的“学”，没有所谓中西之分，关于某一事物的“学”或“真理”只有一个；钟叔河的“埋头做，不争论”和贾植芳说“做个知识分子，总是要像耶稣那样，一代代背着十字架往前走的”；宗璞家的对联“于书无所不读，万物皆有可观”……

    比较来看，我更愿意把《貌相集》当作散文来读，有声有色；《感觉的记忆》则多有札记的意味，长于思考分析。秦颖是个讲究生活格调的人，爱好多，兴趣广，读书编书放眼古今中外，不限于自己的所学专业。美食、翻译、经典校注、鸟世界、古希腊历史遗产、沃尔普斯维德画派、《周易》与莱布尼茨、利玛窦与“四书”、摄影与“发现真实”……自然和人文能触动心灵提升认知的好书，他都关注、研究、写文章介绍，以自己对书的热爱，推及他人。除了主编《随笔》，经他策划编辑出版的好书不少。说起花城出版社十卷全译本《昆虫记》，也许还可以在“完满的句号”下添一朵尾花。新世纪初，黄永玉先生来广州，想看法布尔的《昆虫记》，正是我找责编秦颖打折买了，送给他老人家的。当时不知道他拍照这么神乎其技，错失了一次机会。或者后来也应该拿了画家留下的万荷堂电话地址，约上秦颖去敲门，说不定能定格一些难得的瞬间。

    在像我这样的外行看来，拍肖像当然要显示拍摄对象俊美的一面，但秦颖似乎更注重人物的性格神情。朱正眼神里的犀利，锺老师笑意中的顽皮，杨宪益姿态的洒脱不拘，莫言端着蒸饭钵喝汤的烟火气，萧乾在满桌满架的书报杂志堆旁安于一隅的自得……无不眼光独具，别致而有余韵。进入微信朋友圈时代，秦颖担纲组织出版集团楠枫书院的文化学术活动，摄影拍照的机会更多，嘉宾们在他镜头前各有各的风采。大概拍照跟写文章一样，在表现对象的同时，也反映出一个自己。

    大力曾赞秦颖灵泛，“眼眨眉毛动”。这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来。我对他的稍有了解，是后来跟他太太做了同事，又差不多前后退休，曾两次搭伴出国旅游，这才跟他们夫妇熟悉起来，倒发现他颇有书生气质中痴的一面。在旅游地租车自驾，都由秦颖掌方向盘，乱八就叫他老司机。对租来的车，老司机比对自己的座驾还爱惜。见过他的私家车，可能经常去郊野观鸟，车身满是尘土，顶上一坨坨的鸟屎痕迹。在西班牙还好，租的都是名牌车，可能开起来也比较顺手，况且有时候乘火车搭巴士，路况也不错，基本上没遇到什么困难。在突尼斯全程自驾就麻烦很多，从机场租车到手，老司机就看出是一辆破旧刷了漆的车，只是皮面光鲜，要小心驾驶。果然在路上状况频出，一会儿陷在泥里，一会儿热到冒烟。他就会开一段停车歇一下，即使路边有沟渠，也不舀来加水，宁愿自己不喝，一定用车上自带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往水箱里倒。有一回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土路上抛了锚，拦下一个当地的货车司机帮忙，对方倒也热情，两人合力修好车，我们送了一些礼物给他，他却看上了老司机的戴着的墨镜，取下自己的一副地摊货要交换。老司机可是出国前花了好几大张买来非洲遮阳护眼的，但二话没说乐哈哈摘下给了人家。没辙，余下的旅途只能蒙查查打醒十二分精神开车。乱八说回国后我俩搿份赔他一副，估计她话音未落就忘了，我也就一直按下未表。

    秦颖现在观鸟拍鸟也很有名堂，应该攒下不少珍贵好看的照片，很希望他出一本关于鸟的美书，让我等怕苦怕累怕蹲伏野地树丛的懒人，也长长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