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那些“存在的瞬间”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10月11日   13 版)

        ■龚龑

        “回忆录俱乐部”成立于1920年3月,大多成员是一战前布卢姆斯伯里圈中人,他们标榜实话实说,绝不藏着掖着。梅纳德·凯恩斯在俱乐部里宣读了《我的早期信仰》,此文在他去世后发表,收入《凯恩斯文集》第十卷,是理解其思想发展的至关重要的文件。1921年和1922年,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这个俱乐部宣读了《海德公园门22号》和《往日的布卢姆斯伯里》,两篇文章都谈及同父异母的哥哥乔治·达克渥斯对她的性侵。这个圈子的直言不讳,可见一斑。不过,伍尔夫在俱乐部第二次会议上的尴尬,别有意味。请看她1920年3月18日的日记:

        假如这是一本灵魂的日记,我可以详细地写下自己在“回忆录俱乐部”第二次会议上的感受。伦纳德不偏不倚,大获全胜,而我太自以为是,结果受了挫折,心里老大不高兴。不知道以前什么时候,我曾受到过如此惩罚,对自己如此不满——【这个自己是】我通常尊敬和钦佩的伴侣。“哦,可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些自以为是、感伤多情的垃圾读出来呢!”我在心中喊道。而且,我读完这一章后,马上敏锐地意识到,周围都沉默了。一开始他们放声大笑,很快就被强压下去了;然后,我不禁感到,这些男人们带着如坐针毡的厌倦;他们是这样好脾气,这样温和又愉快,我那些心里话反衬得无趣又恶心。我真是中邪了,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的灵魂暴露出来呢!

        伍尔夫在俱乐部上说了什么? 迄今为止,不见任何相关佐证。有时,布卢姆斯伯里在文化和性关系上的激进被夸大了,实际上,某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依旧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比如性别角色和仆役观念。他们并不认同所谓的“大众思想”,也许只有社会精英才是导向“至善”生活的伟大力量。

        生平写作,谈何容易

        不妨猜想,这里所谓的“自以为是、感伤多情的垃圾”,可能是伍尔夫内心的真实想法。由此可见,她在呈现真实的自我方面,曾经遭遇了不小的挫折,她害怕暴露自己的“灵魂”。弗罗伦斯·南丁格尔的自传《卡桑德拉》面世后,伍尔夫曾经写过一篇书评,在初稿中她大发感慨:“这很难说是写作,更像是撕心裂肺的尖叫!”俱乐部的那次尴尬之后,每当向别人诉说痛苦的经历时,伍尔夫故意采用自我克制、诙谐风趣的方式。1920年11月17日,她在俱乐部上宣读了《海德公园门22号》,得意忘形地告诉姐姐,自己的表演“惊人地精彩”。1921年5月26日,凯因斯当面恭维说,她最好的作品是“关于乔治的回忆”,伍尔夫作何感受? 她会偷着笑么? 伍尔夫为俱乐部撰写的文章,除了前面提到的两篇,还有《我是个势利鬼吗?》,这些篇什都有虚构、讨喜的成分,不必当成“生平实录”。有所抑制不等于无真情。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的爱犬被化名为“弗拉迅”,这家伙一时性冲动,生下了个野种,伍尔夫在同名小说中风趣地写道:“在1842年,这样的行为如果发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立传者就需要为他找出某个借口;但如果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就没有借口可寻,她的名字将作为耻辱被从书页中涂去。”

        生平写作是伍尔夫一生的追求。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人常去她家喝茶、闲聊,儿时的记忆和印象久久地萦绕心头;她父亲斯蒂芬编写了世界上最大的学术工具书《英国传记辞典》,此一影响,恐怕更为深远。伍尔夫习惯性地抓住机会,在日记中写下一系列时人的剪影——托马斯·哈代、H.G.威尔斯、叶芝等等。这些“大人物”在她笔下,并不令人敬畏,穿插其间的,往往是个人或者家庭琐事,微妙地透露出传主的某些心理特质。伍尔夫所尝试的风格,与其父的《英国传记辞典》截然相反。历史学家F.W.梅特兰为斯蒂芬立传,请伍尔夫对其父母的书信进行筛选,并就父亲和子女间的关系略加评述。伍尔夫当然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圣徒传记”,此等生平需要全家总动员,进行一番严格的审查,甚至不留下任何家庭行为的蛛丝马迹。斯蒂芬本人为孩子们写的生平故事《陵书》,就是在这样的监督下写成的。伍尔夫的第一篇生平写作(未署名)告诉我们,她父亲对自家财政提心吊胆,动辄大发雷霆,自认为是一个“可怜的、垮掉的、丧偶的老人,被无情地逼到了绝路上”。梅特兰却认为莱斯利是男人中最谦虚、最通情达理的。另外,维多利亚时代性别意识的作祟,伍尔夫感同身受,她说,需要一本女性作家撰写的关于上帝的传记,因为男性作家撰写的“将会沦为一部神职人员的传记辞典”。

        除了“大人物”,伍尔夫还对“无名者”的生平给予极大的关照。在《传记文学的艺术》中,她这样写道:“既然过去许多不为人知的事都已广为流传,必然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是不是只有大人物的生命历程才值得传写。失败者和成功者,默默无名者和声名赫赫者——难道一个曾经生活过并留下一小段生命轨迹的人,就不值得书写吗?”伍尔夫一向喜欢阅读回忆录、信件和日记,这是些边缘化的、看似没有多少价值的文学体裁,在陈旧衰败的图书馆里,“只要花五个先令就可以终身借阅”。在“普通读者”系列中,《无名者的生平》《四个人物》等,大多都是对名不见经传者的绝妙刻画,关于小说家埃奇沃思的父亲那篇,简直是神来之笔。另外,她的经典散文《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和《三枚金币》中,都穿插了大量无名女性的掠影,想一想前者中的若干个“玛丽”吧,谁能记住她们的姓氏!

        20世纪初见证了世界大战、社会变革以及对19世纪思维习惯的激烈反抗,相应的,传记和回忆录写作也迎来了一场革命。伍尔夫说,1910年11月左右人性变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发生了变化,并且就在人际关系变化的同时,宗教、品德、政治和文学也跟着转变了。”作者必须抛开外在事物,更加关注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和无意识,弗洛伊德送给伍尔夫一盆水仙花,绝非无缘无故之举。伍尔夫常常在作品中融入自传性元素,自传和他传,浑然一体,模糊了历史、传记和小说间的界限。《奥兰多》是伍尔夫作品中的异数,它虚构了一个先是男人,而后变为女人的传主,前后历时三百多年。早期奥兰多的显赫家族史,实际上取材于她的挚友维塔(Vita Sackville-West)赠送的《诺尔府邸和萨克维尔家族》。这个家族可以回溯到征服者威廉一世,在16世纪被册封为多塞特伯爵,它位于肯特郡的诺尔豪宅,是伊丽莎白一世赠予的:占地四英亩,七处庭院,五十二节楼梯,三百六十五个房间,小说中写得真真切切,难怪维塔的妈妈对伍尔夫极为不满。《奥兰多》是维塔的传记,也透露着伍尔夫的生平,伍尔夫作为一个虚构角色“真实地”存在其中,不断地追逐和追求着自己的传主。奥兰多在很多方面折射出她自己的内心感受,历史与当下,传记与小说,心理与现实,文学与爱情,生与死,男女有别与雌雄同体,一切都若隐若现,相互交融。

        读懂伍尔夫

        要读懂伍尔夫,就得抓住某些“存在的瞬间”,这是她为自己的回忆录取的名字。艺术家的感受力骤然增强之际,一个场景立刻从其他场景中脱颖而出,别具艺术和存在的意义。唯有那些充满张力的时刻,才是最重要的,最能解释一切的。伍尔夫称赞《尤利西斯》捕捉到了这样的瞬间,“让我们在那些细微事物坠入心田的时候,按照它们落下的顺序将其逐一记录。不管表面看起来多么不连贯、不一致,每个景象或事件都在我们的意识中留下印记。”现代作家的任务就是捕捉这些“存在的瞬间”。

        这样的瞬间可能以某种意象呈现出来。昆汀·贝尔的《伍尔夫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二卷第五章,锁定1925年6月—1928年12月。在此期间,伍尔夫初步完成了《到灯塔去》,并构思了《海浪》,如何来回溯这最高艺术成就的酝酿过程呢? 伍尔夫曾在1927年9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我看到辽阔、单调的海上有一只鱼鳍露出水面的情景。没有传记作家能猜到在1926年夏末我生活中的这件重要事”。贝尔偏偏不畏艰险,动用多种材料来解读这一“存在的瞬间”。1926年9月15日,伍尔夫还曾写下,“瓦奈萨。孩子。失败者。是的,我看清楚了。失败者。失败者。(那波浪涌起了)”。这些似乎是灾难的信号,但贝尔引用雪莱的诗歌(“你的拜访多么罕见啊,快乐的精神”),还有伍尔夫的两位至亲,罗杰·弗赖1926年5月11日的书信(“弗吉尼亚处于心情最好之际”),克莱夫1928年2月19日的日记(“伍尔夫夫妻处于巅峰时期”),以此来证明伍尔夫的状态并不颓废。贝尔大胆推测,鱼鳍和波浪“标志着什么东西又在她内心复苏了”。总之,这是伍尔夫写作能力复苏的信号。

        “存在的瞬间”也可能以某种场景呈现。如果说贝尔是对伍尔夫一时段艺术创作的猜测,赫敏·李(Hermione Lee)的传记(1996)则是对她整个艺术人生的不懈探求。在《过去的素描》中,伍尔夫频频调用某些关键场景,让自己的生平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代表性场景持续地作为某种“现实”而存在,不时地“涌入”到她的意识中。诚如伍尔夫所说,“场景营造是我标记过去的自然手法”。李指出,这就是伍尔夫自传写作的方式之一,通过再访同一场景来凸显并铭记过去的感受。这本《伍尔夫传》的第一章,干脆叫“传记写作”,第二章“寓所”锁定了伍尔夫童年时代的场景:卧室窗户上的百叶窗帘轻轻地摆动,灯塔的光不断地旋转、闪烁,还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这一场景出现在伍尔夫的不同文类里。1905年的某个夏天,大约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年,此时,斯蒂芬家的四个孤儿——瓦奈萨、索比、弗吉尼亚和艾德里安——都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们重访了位于儿时度假的托兰德屋。从1882年算起,也就是伍尔夫出生的那年,一直到1894年,他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全部夏天。翌日,伍尔夫将这次经历写入日记中:

        抵达时正是黄昏,所以我们和现实之间,似乎还罩着一层薄膜。我们可以纵情想象,一天长途跋涉的游玩之后,沿着公路回家,到达托兰德屋门口之际,我们会推开那扇大门,发现自己恍然又置身于那个熟悉的景象中。的确,趁着夜色茫茫,我们可以大胆地进一步放纵自 己的幻想;我们穿过大门,踏上了那条马车大道,偷偷摸摸但脚步稳健,接着,又登上一小段粗糙的台阶,从鼠刺树篱的缝隙中向远处探望。那栋屋子就在眼前,两扇窗户透出了屋内的灯光;露台上仍然摆放着几只石瓮,依傍着高大的花丛;目光所及,一切都仿佛是我们早上离开时的原貌。但是,我们心里十分清楚,不能再往前迈进了;如果再挺进一步,那个魔咒就会被打破。那一缕灯光,可不是我们的;那些是陌生人的声音。我们像幽灵一样,伫立在树篱的阴影中,一听到脚步声,就赶紧转身离开。

        伍尔夫曾多次重游故地,但这是最具象征意义的一次造访,凝聚了她之于童年的全部情感。二十年后,这次重访将成为《到灯塔去》的主要情节和情感氛围的源泉之一。赫敏·李推测说,早在伍尔夫23岁的日记中,这部小说就已经萌生了。寻觅失去的寓所和花园,找回失去的父母,是这部小说的线索。在《到灯塔去》中,画家莉莉·布里斯科在拉姆齐太太去世十年后,再次回到了那所房子。她试图通过自己的绘画故地重游,往事重温,并且,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能够召唤出十年前的拉姆齐太太的身影。此地此景,是伍尔夫一生中幸福理念的锚点。

        赫敏·李穿梭于不同的文类间。下面是《存在的瞬间》中的引文:

        如果生命有一个支撑的话,如果这个支撑是一只碗,一只可以不断被斟满的碗,那么我的碗无疑就是立于这个记忆之上。这个记忆是半梦半醒地躺在圣埃夫斯育儿房的床上。是倾听海浪拍岸的声音,一,二,一,二,然后在岸边溅起水花;接下来又继续拍打。一、二、一、二,声音从黄色窗帘后面传来。这个记忆就是倾听,是倾听风吹过时,窗帘上的小橡子轻划地板的声音。它就是躺在育儿床上,聆听溅起的水花,凝视一丝光亮,并感觉到,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呢;这个记忆是感受我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纯粹的狂喜。

        这里就像“一只碗”,盛着她的全部童年。几年前,在《雅各布的房间》的一个章节中,伍尔夫凭借梦幻般的后印象派画作风格,运笔如飞,活灵活现地描绘了早年寓所中的生活:“他的对面,是一些模模糊糊、半透明的黄蓝两色的轮廓。他们身后是那处灰绿色的花园,在鼠刺树篱梨形的叶子中间,渔船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动也不动。女人们的背后,一艘帆船缓缓驶过。沉沉的暮色中,两三个身影,匆匆穿过露台。门开开合合。”同样的记忆,在《海浪》中又出现了。

        赫敏·李还有更神奇的手笔,这本传记的最后部分叫做“传记作家”,她交代自己写作伍尔夫传的由来。她自己也融入同样的场景中:夜幕降临,她来到伍尔夫当年的寓所前,看着落地窗下的石阶,她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幽灵出没于此了,伍尔夫的影子也不会投在台阶上。然而,“目光离开这座房子,越过那些二十世纪的建筑物,从这个岛上眺望远处的景色,我不免遐想联翩,自己看到了她所看到的东西。我与她的视野两相交叠,恰巧触碰在一起。事实上,弗吉尼亚·伍尔夫似乎早已将它写下了。灯塔的光线射散开来,而海浪拍打岸边”。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