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版
■赵秀荣
英国财政年度从每年4月份开始，大多数英国人对此习以为常，很少追问为何不从1月1日开始。这是因为1752年英格兰及其殖民地的历法从儒略历改为了格里高利历，即我们今天使用的公历，而儒略历的新年是3月35日，为了避免臣民提早纳税，法令规定纳税时间不变，仍旧从4月5日开始，这一传统一直保持到今天。
此外，很少有人了解英格兰重大事件的日期在1582年10月5日之后，比公历晚10天，1700年2月28日之后的重大历史事件比公历晚11天。经典的例子是光荣革命：奥兰治的威廉于1688年11月11日离开荷兰，于1688年11月5日到达英格兰！ 这是因为荷兰采用公历，英格兰用的则是儒略历。再如詹姆斯二世与奥兰治的威廉之间著名的博因河战役，按儒略历发生在1690年7月1日，按格里高利历则是7月11日。
为何英格兰与大陆纪年有别？ 为何1752年英格兰从儒略历改为格里高利历？这一改变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一、儒略历和格里高利历
儒略历是罗马共和国时期凯撒（前100—前44）采用的太阳历，由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数学家和天文学家索西琴尼（Sosigenes）计算得出，从公元前46年1月1日起执行（公元前45年有445天），取代旧罗马历法。
最初实施时，儒略历将新年从3月1日移至1月1日。然而，随着5世纪罗马帝国的衰落，新年逐渐调整为与基督教节日一致。7世纪，圣诞节在许多国家标志着新年的开始。9世纪，南欧部分地区开始在3月25日的天使报喜日庆祝新年第一天，一年的最后一天是3月24日。许多政府法令都标明该法自3月25日开始实施，如1696年的《授权陛下对房屋征收几项税收以解决削边钱币不足的法令》规定，窗税起征日为3月25日。
因为一年从3月开始，所以很多历史文献记载的“第一个月”其实是3月；第二个月是4月，以此类推。12月19日也就是2月19日。拉丁语中的Septembre（9月）事实上是第七个月，Octobris（10月）是第八个月，Novem⁃bris（11月）是第九个月，Decembris（12月）是第10个月。
按儒略历，一年分12个月，大小月交替，四年一闰，平年365日，闰年于2月底增加一天，年平均长度为365.25日。因为根据计算，地球绕太阳一周需要365.25天，而不是整整365天。但这并不完全准确。事实上，地球绕太阳一周是365.25天零11分钟。历久经年，不断累积，儒略历每1000千年就会多出约八天。
这个错误造成的最紧迫问题是计算复活节日期变得越来越困难。尼西亚宗教会议在325年颁布法令，复活节应是春分后第一个满月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当时春分日是3月21日。因为日历由教会负责，中世纪有关历法改革的所有关注，都是在“正确”的时间庆祝复活节，因为“这对每个基督徒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对他们来说，基督的死亡和复活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在8世纪甚至更早的时候，人们就注意到了规定的日期与实际春分间的差距越来越大。春分通常发生在3月20日或21日，此时太阳直射地球赤道，昼夜时间相等。许多改革提案交给中世纪的教皇，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儒略历虽有缺陷，但仍是基督教会的官方历法。
到16世纪，儒略历已经多出10天。1562年至1563年的特伦特宗教会议终于通过了一项法令，要求教皇改革历法。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案并付诸实施又花了20年。基于意大利科学家路易吉·利利奥（Luigi Lilio）的建议、并由耶稣会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克里斯托弗·克拉维乌斯（Christopher Clavius）作了一些修改后的方案是：百年那年除非能被400整除，否则不是闰年。这意味着每400年不会有100个闰年，而是97个闰年。这样的计算意味着每年只会出现23秒的偏差，要3700年才能多出一天。
格列高利十三世（Pope Gregory XIII）于1582年2月24日签署教皇诏书，颁布了改革后的历法，即格里高利历。1582年10月实施，当月删除10天，使第二年春分从3月11日推迟到3月21日。选择10月是为了避免跳过任何重要的基督教节日。根据新历法，1582年10月4日后的第二天是10月15日。这一年天主教国家意大利、西班牙、葡萄和大部分波兰都采用了格里高利历，法国、比利时和尼德兰的天主教州在1582年年底之前也采纳了新历法。因为消息传递迟缓，教皇敕令同意某些地区可以改在1583年10月删除11天。
二、英国历法的改革
英格兰16、17世纪采用新历法的尝试在英国国教的反对下一直没有通过。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曾有过日历改革的建议。女王愿意考虑采纳格里高利历，并要求科学家和神职人员评估该历法在英格兰使用的可行性。尽管有所保留，科学家还是认为这是一个数学上正确的公式，因此建议女王采纳公历。但坎特伯雷大主教斯通沃林和主教们建议伊丽莎白不可接受格里高利历，因为它是罗马教皇的产物。女王之所以被说动，不知是否与1570年2月罗马教廷开除其教籍有关。1584/85年3月16日题为《一项赋予女王陛下根据其他国家使用的日历修改和重新制作日历的法案》提交上院，当天进行了一读，两天后二读。之后就没有了下文。
一直以来，英格兰及其殖民地法律意义上的新年——用于法律、金融和其他民事目的——一直从3月25日开始，却发现诸多不便。正如法案开篇的解释：“不仅因为它与邻国的用法不同，而且与苏格兰的法律计算方法和整个王国的常见用法不同，因此在地契日期和其他文本中经常出现错误，由此产生争议。”因此在1582年至1752年之间，英格兰有两个新年开始的日期：“法律”意义上的新年从3月25日开始，但因为其他欧洲国家使用公历，因此1月1日也作为“元旦”庆祝。拉尔夫·乔斯林、约翰·伊夫林、塞缪尔·皮普斯和约翰·韦斯利等日记作家都使用1月1日作为新年的开始。
为了避免误解，“旧历”和“新历”在英格兰及其殖民地记录中经常并用于1月1日到3月25日之间的日期，这种系统称为“双重纪年法”（double dating），通常用斜杠（/）来标识，如1631/1632，按旧历是1631年，按新历是1632年。偶尔，记录者会用连字符，如1631-1632年。
英格兰历法改革的主要推动者是第二代麦克尔斯菲尔德伯爵乔治·帕克（George Parker，1697-1764）。他是天文学家，也是英格兰皇家学会主席。他的计算得到了皇家天文学家詹姆斯·布拉德利（James Bradley，1692-1762）的协助。1751年，第四代切斯特菲尔德伯爵菲利普·多默·斯坦霍普 （Philip Dormer Stanhope，1694-1773）向上议院提出了《一项关于规范年份开始和修正现在使用的历法的法案》（24Geo.2.c.23），很容易就在上下两院通过，于1751年5月22日由国王签署。法案又称《切斯特菲尔德法案》，美国人称之为《1751年英国日历法》。
法案规定，从1752年开始，在整个英国（自1600年以来一直使用公历的苏格兰除外）和英国在“欧洲、亚洲、非洲和美洲的领土和殖民地”每年将法定年的开始时间从3月25日改为1月1日；在1752年9月减去11天，即9月2日星期三之后是9月14日星期四，该月只有19天。宗教节日在传统日期举行——如圣诞节仍然是12月25日。复活节是一个不定的日期：法案规定了计算方法。某些苏格兰法庭和其他地方的市场、集市与以往一样在“相同的自然日”举行。该法案规定，不能提前支付9月14日之前到期的租金、年金和其他款项（包括利息），或加快租赁、合同、学徒期的时间和条款，这些法定文件继续按“各自相同的自然日和时间”执行，以免有人因日历改变而遭受损失。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今天英国的纳税年度于4月5日结束，即原来的季度结账日3月25日之后第11天。
法案起草者努力使用符合英国国教传统的措辞来起草法案，小心翼翼地尽量减少对宗教敏感性的影响。然而，到18世纪中叶，情况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传统的圣徒日，如圣母节、米迦勒节和圣马丁节，在民事日历上标志着集市日、租期日和雇用日，其意义远远超过了宗教意义。英国历史学家罗伯特·普尔（Robert Poole）写道：“国教会的宗教日历仍在继续，但它所影响的人口比例不断缩小，这是因为随着非国教信仰的人数越来越多，许多教区神职人员并不严格遵守英国国教的守灵节、（某些）宗教节日和圣徒日。”今天只有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的三个学期还是按照米迦勒（Michaelmas，秋季学期）、希拉里（Hilary，春季学期）和三一（Trinity，夏季学期）来划分。
三、“日历骚乱”的谣传
据说改革生效当晚，愤怒的暴民在英格兰各地引发骚乱。抗议者认为自己将失去工资，因此高喊：“把11天还给我们！”许多有关这一变化的著名文献都提到了1752年的“历法骚乱”，包括1976年的第15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但证据很少。目前考证，这种说法基于两个主要来源：一是切斯特菲尔德伯爵的讽刺杂志《世界》，二是讽刺作家威廉·霍加斯的画作《选举娱乐》。但公共记录办公室关于骚乱的记载中没有任何此类事件的记录。
正是这位切斯特菲尔德伯爵向上议院提交了日历修改法案。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写道：“每一个人数众多的集会〔没有说是哪个‘人数众多的集会’〕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让参与者随心所欲。乌合之众永远不会具有纯粹的理性；他们的激情、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感觉和他们表面上的兴趣都被调动。他们一无所知。”
1754年，当麦克尔斯菲尔德伯爵的儿子代表辉格党参选牛津郡议会时，历法改革正是保守党对手攻击他的矛头之一。1755年，霍加斯根据这次选举创作了一幅画（及其版画），题为《选举娱乐》，其中展示了一张标语牌，上面写着“把11天还给我们！”（如左图白环所示）。罗纳德·保尔森（Ronald Paulson）在所著《霍加斯的生活、艺术与时代》（Hogarth, His Life, Art and Times,1993）中谈到这幅画时说：“牛津郡的人们……正在故意骚乱，就像历史上伦敦人那样，以保护政府偷走的‘11天’——1752年9月通过更改日历那里偷走的。”
在1754年的选举中，托利党利用近来高涨的反天主教和反犹太情绪，攻击辉格党的每一个偏差，包括所谓的对外国犹太人的偏袒和采用“教皇式的”日历。鉴于这一背景和霍加斯的画作，许多现代历史学家认为，《选举娱乐》旨在讽刺当时选举过程的激烈程度，并未展示“日历骚乱”。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谣言流传至今？骚乱的故事很可能比真相更引人注目，再加上上述两条看似令人信服的证据，一个“历史叙事”就成立了。
结语
普罗大众可能会为这个“发现”感到震惊，之前我们熟悉的纪年、日期岂不都是错误的？ 实则不然。尽管18世纪的历史学要求在文本转录中保留旧历日期，但历史学家和谱系学家意识到，当时的历史学家和其他人已经将一些重要的历史日期，如某个历史名人的生卒年代从旧式转换为新式了。例如，乔治·华盛顿出生于儒略历1731年2月11日，但几十年后人们普遍承认他生于1732年2月22日，这是公历的纪年。
最后，有趣的是英国在采用公历的法案中从未提及该历法的名称，仅提到这是“一种修正”儒略历的方法，该历法“已经被接受，现在几乎被欧洲所有其他国家普遍采用”。这是刻意与罗马天主教保持距离，与大陆保持距离，正如当时一封致议员的信中所写：“大英帝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各个方面都独立于欧洲大陆的习俗。”也许我们可以从中一窥该国2016年公投脱离欧洲的历史因由！（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缩小
全文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