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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9月13日 星期三

    一个由戏联结的社会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9月13日   12 版)

        京剧《打渔杀家》,梅兰芳饰萧桂英

        京剧《定军山》,谭鑫培饰黄忠

        程砚秋在《青霜剑》中饰演申雪贞

        李楯16岁时饰演京剧《镇潭州》中的杨再兴

        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李楯教授的新作《中国戏七讲》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李楯教授自幼接触中国传统文化,在戏曲方面,接触过姜妙香、梅兰芳、俞振飞、侯玉山、陶小庭、俞平伯、袁敏宣、周铨庵、朱家溍、潘侠风等京、昆名家、名票、研究者。他认为“戏,是诗、词之后‘最中国’的抒情方式”,它打破了雅俗之间的界限、庙堂与乡野之间的藩篱,表达了中国人特有的生命经验和心灵世界,承载着中国人特有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规范。为当代读者讲中国戏,不仅仅是一种知识和文化的普及,更是为了唤醒一种久远的文化记忆。

        20世纪上半叶以前,京剧、昆剧的主体都是作为传统汉文化的组成部分存在的,也就是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存在的。

        在那时的社会中,戏,是人们生活的部分;戏,浸淫、影响着人们的情感、记忆和思维-行为方式。

        人们由戏形成一种人际关系,特别是沉迷于戏中的人们和靠戏生存的人们,他们有着一种与常人有别的组织、言语和行为习惯,也就是一种在那时存在的汉文化传统中的会社,以及,一种行话,和一种规矩。

        而对这些,国家权力也会在不同时候有不同的表现。

        戏,是娱乐,但戏能使看戏的人和唱戏的人程度不等地更深入地认识社会,反省人生。

        同时,由戏联结的人际关系作为社会的一种结构和行为规则,同样加深了人们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

        这里我们要讲几种人:唱戏的、听戏的、捧角的和票戏的,以及,操办、经营演出的。

        第一,先讲唱戏的。

        当唱戏成为职业,从事这项职业的人与同行、家人,以及,听戏的、捧角的之间的关系,以及,和操办、经营者,和权势者之间的关系,就会有不同。

        职业的班社和商业的演唱,应是在宋元时代开始有的。

        到了清末京剧形成时,也就是我们能说得比较清楚的时候,唱戏的这个人群的边界,应该是很清楚的了。进入戏班,成为一个职业演员,必须是科班出身,或正式拜职业演员为师学艺的人。拜师是要有见证的,要同行认可,如果转行——比如说从唱戏改拉胡琴,从唱旦行改唱生行,还得拜师。

        在戏班制的时代,演员搭班唱戏。到了明星制的时代,名角可以自己组班,但绝大多数演员还是搭班唱戏。

        一个戏班成立,以及有哪些演员进入这个戏班唱戏,在官府中是有报备的。

        清末民初,当时,有多少人靠唱戏谋生呢? 找不到完整的统计数字,但数量肯定不小。当时的北京,人口大致是七八十万,不足百万;1925年,大概是一百二十万,戏班应有几十个;现在北京市的人口有两千一百多万,其中的城镇人口有一千九百万。人口增加了近二十倍,而京剧、昆剧的剧团,大概只有当时的十分之一。

        上海,1862年大致是六十万人,1905年是一百三十万人,1920年,是两百万左右。天津,1906年是三十五万,到30年代,也不过是百万人,而以京剧、昆剧为生的戏班子,应有几十个。

        河北中部的农村,职业的昆弋班子,也应有几十个。

        这些戏班子,都是靠市场活着的。那时候没有财政补贴。

        在汉文化圈中,自戏诞生以来,就有女演员,也有男演员。男女同班、同台的,大概元代就有。但也有戏班中全是女性或全是男性的。

        当然,也会有女性是妓、戏兼营的。最起码在光绪十五年(1889)就有坤班(戏班里全是女性)京、昆同演的文字记载。后来,北京、天津、上海都有全是女角的女班,后来也叫“坤班”。

        既然全都是女演员,那当然生、旦、净、丑全得由女性来,坤角花脸、武生,甚至是“猴戏”都演。演出的城市,有上海、天津、北京、苏州、杭州、武汉、营口、哈尔滨,以及,山东的一些地方。

        1894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年,上海有了第一家演京剧的女班戏园。1900年,天津、苏州都有了女班;而且各个城市的女班,往往都不止一个。上海有美仙、群仙、女丹桂,天津有陈家、宝来。后来,北京的城南游艺园(1918年建,在北京香厂路地段,周围有新世界游乐城、城南公园等,时集娱乐、休闲、餐饮等于一身,有“小上海”之称。1928年后衰落,现已踪迹全无)更是坤班的一统天下,梅兰芳后来的夫人福芝芳、以及孟小冬都是当年城南游艺园的知名演员。

        1914年,坤 角 刘 喜 奎(1894-1964)从天津到北京演出,一时与梅兰芳齐名,竞争力之大,曾使谭鑫培说:“我男不及梅兰芳,女不及刘喜奎。”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清末,对女班,也时不时地会有“御史指参”。

        民国元年,也就是1912年,男女同班同台演戏,北京先有俞振庭的双庆班实行男女合演,后来,三乐、太平和、喜连成,都有男女合演。

        第二年,又禁男女同台演戏。但独立存在进行商业演出的女班依然存在。到了1918年,《京师警厅管理规则》又允许男女同班,但必须坤角与坤角相互配戏,“不得男女合配”。

        1930年,在北京,大学男女同校。1931年,京剧男女同台。雪艳琴与杨宝忠、周瑞安(武生)组班。

        第二,讲听戏的。

        听戏的人,太多了,城乡各类人等,曾经是一个非常广泛的,数量很大的人群。

        当时,听戏,有在戏园子里听的,看看《儿女英雄传》写的邓九公听戏,那应是写清道光、光绪年间人听戏;看看张恨水《春明外史》,是写民国初年北京城里人听戏。再看看民国年间人的日记和随笔之类,也有不少关于听戏的描述。

        农村,则是在场院上搭台,很多寺庙就有戏台;江南水乡,台在岸边,乘船看戏。

        当然,城市中还有在会馆中唱的戏、在饭庄的戏台上和在大户人家的厅堂内或院子里唱的堂会戏。

        总之,那时候能看戏的地方、能看到的戏,实在是太多了。至于宫廷、府邸中演戏,就不说了。

        最后,要说的是,女性看戏,经历了一个准许—禁止—分坐—开禁的过程。

        本来,在汉文化圈中,女性一直是可以看戏的——最起码女性中的一部分人是可以看戏的。当然,大户人家的堂会,男女分坐,华北农村,也有用大车分隔场地的。

        到了清同治年间,曾经严禁女性到戏园子看戏。后来,又分席,后来,又同席。

        第三,讲捧角的。

        一般捧角的,类似今天的“粉丝”,先是自然形成的。听戏,喜欢听什么戏,在这类戏中又喜欢听谁的。他们形成了某类戏、某个演员的“基本观众”。

        这是戏园子中,最一般的,在现场捧角儿的。

        另有些人,有钱、有闲,捧角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事。

        更有一些人,出钱捧角儿,为自己捧的角儿置行头,组班子;订座,请人听戏。

        还有一些人,会通过报刊写文章来捧角。有时报刊也会发起评选最受欢迎的剧目或演员的活动。比如,1927年《顺天时报》发起的旦角名伶新剧夺魁投票、1937年《益世报》发起的童伶竞选。

        类似今天“包装”演员的事也有出现,只是远不及今天的经纪人、经纪公司的行事而已。

        那时,观众喜欢哪个演员,大体还是通过市场自然形成的。

        那时,也少有像现在的演员自己出钱买票请人捧自己的现象。

        最后,又有更少的一些人,与演员有来往,一些人甚至和演员有密切的往来,甚至能对演员表演品性、台风、演技的发展产生影响,比如,像梅兰芳周围的梅党和程砚秋身边的程党。他们中间有文化人,有银行家、经营企业的人,或军政方面的人。

        第四,票戏的。

        票戏的人有多少呢? 他们的聚合,在一个时候相对固定的组织——票房以及昆曲的曲社、河北农村的昆弋子弟会,曾经有很大的数量。

        京剧,在北京20世纪50年代,只要是个相对人数比较多的单位,就有“业余京剧团”;公园、路边,可聚集处,有比较固定的人群拉着胡琴唱;有的地方,有锣鼓,整出整出地唱。

        有名的票房,比如北京的翠峰庵,成立于同治年间,是清宗室载雁宾所创。春阳友会,1914年成立,存在了几十年。我们前面说过,有名的票友,像包丹庭,老生、武生、小生都唱,梅兰芳、尚小云都向其请教;赵子仪,唱武生、武净、老生,茹富兰、杨盛春、侯永奎、李少春都向其请教;李吉甫,清末当过知府,刘鸿升曾向他学戏。

        票房中后来“下海”的,有许荫棠、汪笑侬、刘鸿升、德珺如、黄润甫、金秀山、穆凤山、郎德山、龚云甫、郝寿臣。

        天津,最早的票房有雅韵国风社,成立于光绪年间。20世纪30年代,在天津叫得出名字的票房有六十多个。后来下海的,有刘赶三、孙菊仙、李宗义、丁至云、童芷苓。

        上海的“盛世元音”,创立于光绪中叶。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叫得出名字的票房,也有数十家。杜月笙、虞洽卿、张啸林等都参与其中。

        城市中大的票房,不但有喜欢唱的,喜欢胡琴、锣鼓场面的,甚至有喜欢管箱的,还有善于组织、安排演出的,有自己的活动地方,有自己的行头,什么都能自己来。

        农村的昆弋子弟会,有自己的箱,有管事的。也是要唱戏什么都能自己来。

        那时,喜欢戏的人,自己要唱,而且经常唱,他们和演员之间,也可能有比较多的来往。特别是他们之中那些有社会影响的人、那些唱戏不只是娱乐而且有所寄托的人、在戏上用力较多的人、有研究的人,他们与职业演员的关系,就很值得重视了。

        这些人中,有文化人,有实业家、银行家,有政界中人,也有秘密会社中人。

        有深谙此道的,比如说曲家中的吴梅(1884-1939),他曾经执教于北京大学、中央大学。是“近代著、度、演、藏俱全的曲学大师”。第一个把昆曲带入大学,在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昆曲和戏剧;把吹笛、订谱、唱曲这些被当时学问家视为“小道末技”的内容带上讲堂,言传身教,开创了研究曲学之风气。

        浦江清曾说:近世对于戏曲一门学问,最有研究者推王静安与吴梅。前者在历史考证方面,开戏曲史研究之先路;但说到对戏曲本身的研究,还是要说吴梅。他培养出了一批有成就的戏曲史家、戏曲理论家,比如朱自清、田汉、郑振铎、齐燕铭,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台湾的一些昆曲名家,已经是他的第二代弟子了。

        另外,溥侗,也就是红豆馆主,他也曾在20世纪30年代进入清华开课,教授昆曲,吸引了很多学生和教师。

        说到京剧,值得一提的,就是齐如山、罗瘿公、陈墨香、翁偶虹、景孤血,以及,潘侠风、朱家溍、刘曾复、王元化。

        他们喜欢,既听也唱,还编,还研究。

        第五,操办、经营演出的。

        这类人又分两种。职业的,有经励科,旧时戏班“七科”为音乐科、剧装科、容装科、容帽科(盔箱科)、剧通科、交通科和经励科,作为其中之一,经励科对内负责组织演出,管理人事,对外负责联系剧场,公关交际,与现在演艺界“经纪人”颇类似。另有戏班-科班的举办者和管事的。

        非职业的,比如像当时办堂会的戏提调(旧时在戏曲堂会中专管分配角色、安排节目秩序的人),不管是戏界之内的人,还是戏界之外的人,要懂戏,要有人脉,能够组织好演出。

        当然,还有第六,政府的专管部门,以及有权势的人。

        专管部门,比如清代的内务府昇平署、民国时期的内务部,以及,巡警厅、公安局、社会局,以及,稽征所、印花税局、财政局、宪兵营等。

        另外,职业演员、营业班社,有自己的行业组织。清代有精忠庙,进入民国后,有正乐育化会,及后来的梨园公会等。

        有权势的人,难免对戏曲的演出有影响,可以倡导,也可以干预。

        对具体的戏、具体的演员,也可能施以影响,甚至是有所欺凌。比如像谭鑫培,民国初年因演戏扎靠,没有脱皮袄,得罪了有权势的人,被警察厅禁演一年,还有一次,生病了,仍被警察逼着去唱堂会。

        另外,有权势的人,欺凌、逼迫女演员的事,就不多说了。

        其实,这种事,黑恶势力、秘密会社,也会做。

        另外,讲两个问题:

        第一,戏,在当时影响到的人那么多,自然就有了“活在戏中的人”“为戏活着的人”和“靠戏活着的人”了。

        第二,演戏,有男有女,看戏,有男有女。于是,就有了对旦角而言——比如像徐城北说梅兰芳,在男观众看,是演女人;在女观众看,是男人演。

        在这里,剧中人的性别、演员的性别及观众的性别,交互间形成了一种在社会学和性学研究中都值得分析的景象。

        与性相关的还有:过去花旦、武旦要踩跷,也就是脚底下要绑木制的“小脚”。20世纪90年代,有一本书《京剧· 跷和中国的性别关系(1902-1937)》(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出版)。跷功在京剧中废而又兴。这,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也是可分析的。

        还有一些忌讳,比如旦角忌掭头、掉跷、落裤;旦角扮戏,即使后台都是男演员,天再热,也不许光脊梁。按说,掉裤子、掭头,对各行都不是好事,但专门规定旦角——尽管是男人扮的女人——就有了特殊的文化意涵了。

        有跷与没有跷相比,有跷的一些表演,不用跷是演不出的。但表现旧时女子,现在既以缠足为恶习,那么,怎样对待模拟缠足的跷,就成了既有政治寓意又有文化意涵的事了。

        还有一些事,今天看起来也颇有意味。

        男旦,曾被废除,至少在“文革”中被指成是“妖精”。现在,恢复了,在政府办的戏曲学院中也恢复了男旦培养。同时,也有了女老生、女花脸,但却没见男老旦。

        女性唱旦角,生理的限制,嗓音很难有男性小嗓的亮音。反之,女性唱老生,却不见得不如男性。

        总结起来:唱戏的,听戏的,捧角的,票戏的,操办、经营演出的,以及政府对演艺的专管部门和有权势的人,围绕着戏的演唱,形成了一个社会的网络。演戏,有男有女;看戏,有男有女。从性别的视角去看,就会有另一番认识。

        (本文摘自《中国戏七讲》,李楯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6月第一版,定价:15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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