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勤
一
为纪念某人某事编辑出版一本纪念文集,作为学术界出版界的雅事,似乎已有悠久的历史,而且有越来越增多的趋势。我最早读到且印象最深的是《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这本文集是1946年出版的,编者是开明书店的老前辈叶圣陶先生。叶先生在序中说:
学术界有个好风尚,某一位有道饱学的先生逢到整寿,他的友好就各抒心得,写篇论文,集合拢来,算是给他祝寿。祝寿原是世俗的事情,而且关系只限于致祝与被祝的双方;大家写篇论文可不然了,意思自然在阐明学术,论关系和影响又普及到广大的社会:所以说是好风尚。这本论文集的出版,取义大致相同。虽说开明是书店不是人,即使把书店看作人,他决不至于狂妄到那样地步,自认为有道饱学;可是开明也不敢妄自菲薄,把人比起来,他愿意做一个有志向学的青年。那么,当他二十岁的生日,他的友好各给他一篇论文,鼓励他努力上进,他正该感激兴奋,受之不辞了。……纵使社会环境恶劣,学术空气稀薄,出版条件不佳,真心研究学术的人是决不肯放弃他们的岗位的,如论文集执笔的诸位先生;有心为文化服务的出版家也决不肯忘了他的使命的,如开明。……集中的文篇限于文史的范围,因为开明出版的书大部分属于文史,彼此可以配合,调和。
这本文集收录九篇论文:吕叔湘《从主语宾语的分别谈国语句子的分析》、郭绍虞《论中国文学中的音节问题》、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词考证》、郭沫若《考工记的年代与国别》、钱锺书《中国诗与中国画》、王了一《新训诂学》、游国恩《论“陌上桑”》、顾颉刚《辛未访古日记》、翦伯赞《台湾番族考》,共二十余万字,作者皆为当时一流的文史学者,每篇文章都是精心之作。可以说,这本文集为纪念文集的编辑出版树立了一个标杆。叶先生对每篇论文不仅作内容提要,而且言简意赅地作评价,如介绍《中国诗与中国画》:“本文拈出一中国文艺批评史上之问题。吾国谈艺者常言‘即诗即画’,‘诗画一律’。作者详征细剖,以明中国诗画品评标准似相同而实相反;并借鉴于西方理论及文评,以观会通。”我读到的这本文集是中华书局1985年的再版重排本,责任编辑也是开明书店的老编辑周振甫写了《再版题记》,《中国诗与中国画》用了作者1984年收入《七缀集》中的改定稿。
二
我1986年进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做编辑。三十多年来,看到的纪念文集数以百计,几乎没有再见到如《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这样名家名作如此集中的纪念文集;自己经手编辑出版的也有多种,其中复旦大学中文系编《选堂文史论苑——饶宗颐先生任复旦大学顾问教授纪念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12月)差堪近之。
饶宗颐先生是香港中文大学荣誉讲座教授,是当今少有的集学术研究、艺术创作于一身的大学者、大艺术家,也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重要作者,当时已经在我社出版了《饶宗颐史学论著选》《梵学集》等著作。1992年11月,他被聘为复旦大学顾问教授。时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允吉老师编了这本纪念文集。陈老师是我的大学老师,与我联系这本文集的出版事宜,得到了我社的同意,并指定由我所在的上海古籍出版社文学编辑室承担编辑出版工作。责任编辑由达世平兄担任,他是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汉语专业毕业的研究生,比我早进社工作。当时我担任编辑室副主任,责无旁贷地负责起这本文集的编辑出版工作。
这本纪念文集共收入文章30篇和《饶宗颐教授简历与学术专著目录》。由于饶先生的学术影响力和陈老师的组稿能力,除了时任复旦大学副校长施岳群《在饶宗颐顾问教授聘书颁发仪式上的讲话》一文外,其他29篇文章的作者都是饶先生各个研究领域内有影响的专家学者,有姜伯勤、钱仲联、程千帆、王运熙、周勋初、王水照、江巨荣、陈尚君、季羡林、邹逸麟、姚楠、王小盾、王尧、荣新江、胡厚宣、杨向奎、李学勤、缪钺、束景南、周绍良、柳存仁、陈允吉、陈应时、陈长林、吴钊、薛永年、李伟铭、单国霖。其中最年长者为时年九十的史学家缪钺(1904年生),最年轻的当属时年三十有四的敦煌学家荣新江(1960年生)。缪钺的论文《二千多年来中国士人的两个情结》指出:“有两个问题经常困扰中国古代士人的心灵:一是道与势的矛盾;一是求知之难与感知之切。这两个问题也可以说是两个‘情结’”,“困扰中国古代士人,在他们心灵中孕育着许多沈忧积愤,于是发抒于文学作品中”,“所以掌握了这两个情结,就可以深入探寻中国古代士人的心态,也是开启中国古典文学深层的钥匙”。荣新江的论文是《饶宗颐教授与敦煌学研究》。这本文集中专论饶先生学术研究、艺术创作成就的论文还有姜伯勤《从学术源流论饶宗颐先生的治学风格》、陈应时《饶宗颐教授研究敦煌琵琶谱的新记录》、李伟铭《“学者画”议——饶宗颐绘画述略》、单国霖《文心辟画心——评选堂先生之绘画》等。
饶先生字固庵,号选堂,这本文集收入钱仲联先生为饶先生文录、诗词集作的两篇序《固庵文录序》《选堂诗词集序》。钱先生将饶先生的文章、诗词与王国维、陈寅恪所作相比较,高度评价了饶先生的创作成就。《固庵文录序》云:“余今读选堂饶先生《固庵文录》,乃喟然叹曰:此并世之容甫与观堂也。……今选堂先生之文,既有观堂、寒柳融贯欧亚之长,而其精通梵文,亲履天竺,以深究佛学,则非二家之所能及。至于文章尔雅,二家更将敛手。”《选堂诗词集序》云:“观堂、春柳,我国近世学人通中西之邮以治学者也,余事为诗,亦非墙外。今选堂先生之学,固已奄有二家之长而更博,至于诗,则非二家所能侔矣。”对饶先生其人其作也作了高度评价。尽管自谦“衰年思涩,不复能精心持论”,他还是奉上了精心之作:“适为先室沈氏涉江词作笺,因取其中咏时事者数篇抄呈先生及文苑诸公,以求印可。此元微之所谓直道当时事者,或亦为先生所许乎!”
各位论文作者都为纪念文集奉上了力作,以示对饶先生的尊重。如李学勤的论文《〈商誓〉篇研究》开篇所言:
选堂先生治史多年,其识见之卓,著述之丰,久为海内外学界所共仰。今受复旦大学之聘,担任顾问教授,嘉惠学子,确实是值得大家纪念的。蒙复旦中文系诸先生嘱作小文,窃以为选堂先生重视研究上古三代历史,以考古文物与文献记载相印证,沈埋几千年的史实,经选堂先生抉微发覆,得以重白于天下,特就《逸周书》中很少人注意的《商誓》篇略加探讨,以博选堂先生与各位方家一哂。
季羡林的论文是《唐代的甘蔗种植与制糖术》。其案语云:
这是我写的《糖史》中的第一编第五章。我在很多地方都讲到过,我亦不是科学技术史专家;虽有此兴趣,但愧无此能力。我的重点始终是放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糖是一种极为重要但又微末不足道的东西;但是它的背后却隐藏着一部人类文化交流史,具体而生动,形浅而义深。
老友饶选堂先生学富五车,兼通中西,对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现应聘为复旦大学顾问教授,计划出版纪念论文集,诚艺坛之盛事,学林之佳话。征稿于予,遂不揣谫陋,以此章应命。其中亦颇涉及中印文化交流。此种研究,中外学者从事者颇不乏人。但多偏重哲学、宗教、文学、艺术方面。至于科学史方面,选堂先生曾有论文数篇,极富启发意义,此外则不多见。我之所以从事于此项研究者,亦稍有补苴罅漏之意。
周绍良的论文《〈洞庭灵姻传〉笺证》篇末识曰:“岁癸酉,欣逢选堂先生喜寿,又适荣任上海复旦大学顾问教授之聘,谨以此文为贺。”其他如胡厚宣的论文《记故宫博物院新收的两篇甲骨卜辞》、柳存仁的论文《徐神翁与林灵素》、王水照的论文《元祐党人贬谪心态的缩影——论秦观〈千秋岁〉及其和韵词》、陈允吉的论文《论佛偈及其翻译文体》等等,也都是精心之作。
各位论文作者不仅奉上力作,对出版社的工作也很支持。校样排出来后,陈允吉老师给了我论文作者的联系地址,于是我一一寄上校样请作者审读。有的作者不仅认真审读并及时寄回校样,还给我回信。季羡林先生回信道:“校样有的地方墨色太淡,用放大镜才勉强能辨认,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应通知出版社排字车间一声。”胡厚宣回信说:“寄来《选堂文史论苑》拙文校样,非常感谢!只因日前出差,误了时间,敬请原谅为感!”王尧回信说:“去台访问,讲学三个月,昨日方才返京。清理来信来稿,才读到您寄来的拙稿校样。漏夜审读,纠正了几处误植。兹随函附去。迟了几天,请勿见怪。”邹逸麟回信说:“校样奉上。个别处是这次新加的文字,不影响版面,请与工人打招呼务必补上。校出繁体字歧异处,请对红时注意。谢谢。”季先生、胡先生当时都已八十多岁了。看到作者的回信和审阅的校样,深为他们对学术的认真态度和对出版社工作的支持所感动。
三
《选堂文史论苑》的作者中,除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和程千帆、周勋初等几位先生外,大半我都没有见过,如果能有机会见到景仰的学者尤其是饶宗颐先生可以算是一件幸事。
十多年后,机会来了。2006年12月,我应邀参加香港、潮州两地召开的“饶宗颐教授九十华诞国际学术研讨会”。香港的研讨会由香港大学等九所高校联合主办,参加的有来自世界各地的200余位学者。在香港中央图书馆还举办了盛大的《走近饶宗颐——饶宗颐教授学艺兼修展览》。潮州市政府还举行了盛大的饶宗颐学术馆新馆落成典礼。饶先生参加了两地的会议和活动,我连续几天瞻仰了饶先生的风采,同时得以结识《选堂文史论苑》中的不少作者,如王尧、邹逸麟、陈应时等先生,并与陈应时先生结伴返沪,得知他从事的是敦煌古谱的研究,堪称绝学。
《选堂文史论苑》出版后,我与这本文集中的不少作者还保持着联系,请他们继续为我所在的出版社赐稿。2009年年末,我调入上海远东出版社主持工作。在该社工作的三年多时间里,策划出版了“远东精选”等丛书,除了收入远东出版社曾经出版的名家名著外,我还约请了一些当代名家的已刊著作列入其中,其中就有邹逸麟先生1990年在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出版的《千古黄河》一书。邹先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名家,他用十几万字的篇幅,深入浅出、图文并茂地写出二千年来黄河历史,探求河患的根源,并总结古今治河经验。由于该书是在香港印行的繁体字本,大陆读者大多没有见过。我向邹先生提出印行简体字本的建议,他欣然同意,并且又花了几天时间,重新通读一遍,除了改正几个错字和今地的建置外,还补充了一些文字,可以说是原书的修订版了。邹先生为人的谦和与治学的严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距这本纪念文集问世已近三十年了,饶先生与文集中一半的论文作者都已离开了我们,责任编辑达世平兄年初也归道山,谨以此文作为对他们的纪念。还是一句老话:书比人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