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尚君
香港回归的时候有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歌词我印象特别深刻,这两句歌词是“一年过了又一年,一生只为这一天”。对我来讲,人生努力有一个结果,而且很快可以和大家见面,我觉得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如果围绕这部书做简单的回顾,我的工作分为三个阶段。1981年研究生毕业的那年我开始接触唐诗文献,此后十年的工作是为《全唐诗》做补遗、考订,当时徐俊先生是我的责任编辑,我们都很年轻,这是第一个阶段。从1989年开始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在傅璇琮等先生领衔之下,我和苏州大学、河南大学合作编纂《全唐五代诗》,当时和罗时进先生以及在座的河南大学的吴河清老师有很长时间的合作,这是第二个阶段。第三个阶段是我决定自己编订《唐五代诗全编》,这个工作延续了很多年,我最直接的感觉是我每天晚上从复旦大学北门的一条小路回家,那个地方的树叶枯了,又繁茂了,又枯了,就这样一年一年过去,这本书终于完成了。但在完成时我内心感觉到非常惶恐,惶恐在于涉及的作者和作品以及每一首诗里面的字句的问题太多,我是不是都处理妥当了? 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唐五代诗全编》可以说是清代所编《全唐诗》的升级版。《全唐诗》是康熙四十五年(1706),江南的十位在籍翰林,在曹寅的领导之下,在扬州用一年多时间编纂而成的。它在胡震亨《唐音统签》和季振宜《唐诗》的基础上删繁就简,统一体例,稍作补遗,完成全书。三百多年来,《全唐诗》在唐诗阅读和研究上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但是问题也非常多。《全唐诗》49403首诗中,误收的唐以前和唐以后的诗大约是1500首,一首诗见诸两到三个人名下的,将近7000首,没有收的诗可能超过10000首。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的读者利用《全唐诗》而不犯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上世纪五十年代李嘉言先生提出重编全唐诗的计划。但重编的方法,是在清编《全唐诗》的基础上改编,还是穷尽现有文献重新编纂,一直有争议。而且在具体方法上,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反复斟酌讨论。
受逯钦立先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的体例影响,同时考虑到唐诗的实际情况,我确定的目标是努力回到唐人的立场,还原唐人作品的原貌。因此,《唐五代诗全编》不是《全唐诗》的整理,也不是在《全唐诗》基础上的增订,而是穷尽现有文献重编唐五代诗。大家手中的“试读本”印了杜牧诗七卷,存诗450首左右,剔除了《全唐诗》中的75首诗和一些残句,全都是《全唐诗》误收的,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许浑的。为什么会误收呢?因为延续了我们现在看不到的宋代《樊川续别集》的错误。现在,《唐五代诗全编》利用了以唐宋文献为主的所有最佳版本典籍引用的唐诗,同时展示了最新的学术研究成果。
我特别感慨我们生活在一个幸运的时代。一是随着科技的进步,古籍数字化的实现,古书检索的便利性大大提高。二是国际上的各种古籍善本陆续公布,我们可以据以校订。三是现在的数字化写作,使我们在古籍整理中,可以对一个文本进行几千上万次的累加校订。这个便利我这些年有特别的感触和体会,《唐五代诗全编》中的许多文本,实际上是在几千上万次的累加校订后,形成现在的面貌。
再者,在目前的工作中,我充分利用了宋代以来所有研究唐诗的已有成果。五年前我曾在《中华读书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亲身经历唐诗研究的黄金时期》,上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时候,一批杰出的学者对唐诗文本的阅读、解读、考订、注释等工作,使我的工作有了充分的准备。在这里,我觉得有很多先生是特别值得提起的。从前辈来讲,陈寅恪、岑仲勉等先生的工作使唐代文史研究的水平高于其他朝代。另外,从七十年代末以来,傅璇琮先生、赵昌平先生、陶敏先生、佟培基先生、朱金城先生,还有许多可以举出来的前辈,为唐诗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
我一直认为编纂《唐五代诗全编》的目的,是使学术界所作的专门的工作,汇成一本书,让所有的普通读者能够充分共享和利用。现在,虽然还有许多无法落实把握的地方,有些细节还在不断琢磨,我也心力交瘁,但这部书算是大致写定了。到底我做得如何,将由学术界和读者加以评判。
最后,我稍微讲一讲全书的基本情况。“试读本”收录杜牧诗七卷,大概两百多页,全书的规模大概是它的两百倍。其中涉及的范围非常广,和清编《全唐诗》以诗学为主相比,我把唐诗在各个领域中实际应用的特点揭示出来了,如佛教、道教、堪舆,还有其他一些特别的类型。我努力追求的方向是让每一位作者在他名下统领他的所有作品,但是唐诗文献千差万别,我一直在寻求最妥当、最中性、最客观的表达方式。比如说神仙鬼怪怎么办? 我采取了明末茅元仪的做法,归到“幻部”,就是幻想中的诗歌,把传奇志怪小说的作者作为准作者。好在是我一个人编纂,体例可以不断微调,这个过程中所涉及到的问题之多,我自己心知肚明。所以完成这部书,我没有觉得大功告成,而是觉得忐忑不安。有一次我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谈到这部书即将出版,我想到现在流行的一首歌,叫《明天我要嫁给你了》,真的是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
但即使在这种心情之下,我可以告诉各位,我很希望这部书在我有生之年还有再修订的机会,我希望这一版是作为学术版,今后还有机会做一个普及版,把其中考证繁琐不适于一般读者阅读的部分去掉。我和朋友说过,完成这部书,我没有提高唐代诗歌的总体水平,因为最好的作品我们已经看到了,但是我展现出了唐诗文本乃至唐代社会多元多层次的状况,而且我希望把唐诗从唐代到宋元明清各代的文本演变情况做适度的表达。
我们复旦大学准备在《唐五代诗全编》首发会以后,召开多次关于这部书的研讨会,希望不同的学者提供修订建议。总而言之,希望这部书在我有生之年能够更完善。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学问,今后人可以做到更好。
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赵昌平先生。2012年,我记得是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我和赵昌平先生一起在古籍规划小组评定项目,我带了电脑,请他看我的工作,他马上确定这部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来承担,然后迅速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立项。我在2020年10月交稿以后,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编辑们投入大量的精力,仔细复核全部引文,同时纠正了我原稿中的大量错误,使书稿逐渐走向成熟。这三年中,我对出版社的各位同仁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我期待我们一起努力,使这部书圆满定稿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