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和梭罗的《瓦尔登湖》一样,都是思想历程与一个地方紧密相连的产物。不过史铁生的思考显然比梭罗更沉痛,因为他从20岁起就不得不坐在轮椅上,终其一生。
人生总有无望的时候,但有谁比史铁生更绝望呢? 同龄人都在活蹦乱跳地忙着追求事业和异性朋友,史铁生却只能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别人失败了可以从头再来,史铁生的奋斗之路却无从谈起。他远离了青春的欢乐,躲在荒芜的公园里,甚至残酷地避开母亲的疼爱,整天想的是“生存还是毁灭”。刚开始时被巨大的哀凄与惶恐所笼罩,渐渐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终扩展为一种深广的内心生活。
从活动半径来看,史铁生的日常生活是可怜、可悲的,但从内心生活的丰富性、深刻性来说,却远远异乎常人。中国人本来是不惯做形而上思索的,但“上帝”一词在《我与地坛》中频频出现,呼告的口吻透露出作者内心的绝望与挣扎,他多么需要一个冥冥中的上苍与他对话,听他倾诉,给他力量。
伟大的文学思索和表达,总是经由与苦难的对质,才能找到使自己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形式。正是在痛苦的思索中,史铁生才终于认定:死对任何人都是一个肯定不会错过的事实。“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既然如此,抹杀了“活着”的欲望,就等于消灭了人性。我们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活下去试试。”即便今天决定了去死,又何妨把死留到明天再说。
这个“何妨明天再说”的思想非常睿智、坚忍、实用而有原创性! 可以作为心理治疗的一剂良药。当你觉得过不去人生中的某道坎儿了,痛不欲生了,你就想:先不要这么冲动吧,不妨把致命的决定放到明天再说,今天先把最想做的事做完,譬如为亲人整理好个人物品,帮孩子修理好玩具……熬过今天最艰难的时刻,也许明天就看到了生的希望。
正是向死而生的绝境,让史铁生每天像小草一样贪婪地吸吮新的雨露。他发现,即使在小小的公园里,生活也是有趣的,耐人寻味的——一对夫妇每天来地坛散步,他们从中年走到老年,似乎生活中发生过什么变故,却始终没有和作者说过一句话。一位来公园练嗓子唱《货郎与小姐》的年轻人,每天早上在公园各处让“货郎”恭维“小姐”,终于有一天和作者说话了,以后却不再来了,也许是考上了某个文艺团体,有意道别吧。还有一位朴素而优雅的女知识分子,当她在园中穿行时,连四周的树林也仿佛更加幽静,作者不由得联想到她的丈夫,那个幸运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呢? 生活中这些雪爪鸿泥,是像诗一样美的,当艺术笔触与思想的美融为一体时,就如同从高处看天地界线,很难分得清了。
沉思默想作为命运的礼物,成就了史铁生的审美人生。他越来越具有学者气质,更多地从文化角度思考生死问题。他认为:人类的生存困境就在于“欲望无边而能力有限”,由此建立起历史联系:“过去的文化是过去的人类面对困境所建立的观念,今人面对困境所建立的观念,就是今天的文化”。我们不能指望人生没有困境,重要的是不能让困境扭曲灵魂。人生是无法用来挥霍的,永远有痛苦,永远要面对。只有领悟了生命的短暂,让清浅趋于深刻,让绚烂归于平淡,融入天地万物,人的灵魂才有路可走,文化也才能活水长流。
记得多年前一位西藏活佛说过的话:“按佛陀所教,生而为人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是的,人的生前和死后,也许就是永寂的漫漫长夜。只有不多的机会,我们的人生像有幸搭上一列从黑暗隧洞里隆隆钻出来的火车,在阳光下奔驰一小会儿,又重归地下。那一刻,苏醒过来的好奇心是多么强烈,感觉是多么新鲜——车窗外,山坡上,天空碧蓝,景色鲜明,日影交错,草木葱茏,万物生动,情意绵绵,仿如天堂一般。但此时车厢里也跟着喧闹起来,人们忙着品尝世间的各种诱惑。那么你是愿意出神片刻凝望窗外的美景,体验此生的难得呢,还是在别人的艳羡下争当头等车厢的看客? 也许搞到了镶金边的车票,但很快就要过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