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林荣
鲁迅一生共写过五副对联。第一副是1916年挽朱渭侠联(已佚),第二副是“帝杀书飞”联,第三副是1932年书赠郁达夫“横眉俯首”联,第四副是1933年书赠瞿秋白“人生斯世”联,第五副是1935年书赠杨霁云联(已佚)。
挽朱渭侠联(已佚)
朱渭侠(?—1916),名宗石,浙江海盐人,也曾留学日本,时任浙江省立第五中学(原绍兴府中学堂)校长。
鲁迅知道朱渭侠喜欢收集碑拓,曾以磁州所出墓志六枚相赠。1916年1月29日鲁迅日记:“上午寄二弟信并银百元,作二月家用(七);又寄《教育公报》二册,附磁州所出墓志六枚,拟赠朱渭侠。”当年7月8日,鲁迅还“寄朱渭侠信”。
这年12月是鲁迅母亲六十大寿,鲁迅先寄回60元钱,生日将临的12月7日,又特意从北京赶回绍兴,为母亲祝寿。一到绍兴,鲁迅就听说了朱渭侠去世的消息。12月9日,在致许寿裳的信,鲁迅说:“故乡景物颇无异于四年前,臧否不知所云。日来耳目纷扰,无所可述。……朱渭侠忽于约十日前逝去,大约是伤寒后衰弱,不得复元,遂尔奄忽,然大半亦庸医速之矣。”
鲁迅由于父亲的关系,对中医有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的认知,朱渭侠因伤寒而去世,他也认为“大半亦庸医速之矣”,言外不无愤慨无奈。
12月16日,绍兴浙江第五中学为朱渭侠开追悼会,鲁迅送了一副挽联,当天日记载:“中学校开会追悼朱渭侠,致挽联一副。”
挽联内容和书法已不可知。
“帝杀书飞”联
鲁迅录夏穗卿诗联,高795毫米,宽330毫米,北京鲁迅博物馆藏。释文:“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此夏穗卿先生诗也,故用僻典,令人难解,可恶之至。鲁迅。”钤“鲁迅”白文印。
这一手迹曾影印收入《鲁迅诗稿》(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89页),尚无从考证其写作时间,也没有见到赠送他人的记录。笔者判断,这应当是鲁迅北京时期(1912—1926年)所书,沉淀自留,后归藏北京鲁迅博物馆。
夏穗卿(1865-1924),即晚清“诗界革命”的著名诗人夏曾佑,浙江杭县(今余杭)人,光绪进士,近代重要学者、诗人、政论家和思想家,著名的维新派学者。
夏穗卿1912年5月至1915年7月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恰好是鲁迅的顶头上司。查鲁迅日记,共有32次关于夏穗卿的记录,可分为共饭、访问、赠书、公务、饮酒、阅市览肆、散步等情形,其中以鲁迅陪同夏从事公务活动居多。鲁迅对夏穗卿的负面态度大都和祭孔有关。1913年9月28日,鲁迅在日记中描述了祭孔洋相,并评价道“闻此举由夏穗卿主动,阴鸷可畏也”。鲁迅所用“阴鸷可畏”这个词是很狠的。
夏穗卿1924年4月去世后,梁启超作《亡友夏穗卿先生》一文,称夏穗卿是“晚清思想界革命的先驱者”,“少年做学问最有力的一位导师”,“三十年前的挚友”。这篇文章知人论事,是理解夏穗卿的一把钥匙。尤为珍贵的是,其中谈到了“帝杀黑龙才士隐”的出处。
这两句诗出自夏穗卿的《赠梁任公·滔滔孟夏逝如斯》,原诗为:
滔滔孟夏逝如斯,亹亹文王鉴在兹。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民皇备矣三重信,人鬼同谋百姓知。天且不为何况物,望先万物出于机。
“诗界革命”这一派喜欢用新名词和冷僻的典故,这在夏穗卿的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多次引述夏曾佑的诗。即便梁先生是“帝杀黑龙”诗的受赠者,他也感到对这联诗“无从臆解”。梁认为它可能是“新名词”,甚至可能是采用了《新约》等“异域典故”。
但这两个典故的出处却被倪墨炎先生破解了,认为完全是“国产典故”。“帝杀黑龙”,典出《墨子·贵义》篇,喻指统治者禁锢了民众,不会造就什么人才。“书飞赤鸟”,典出《春秋公羊传注疏》,喻指太平时日在晚清是不会很快到来的。“这反映了他对顽固派的统治不满而希望改革图治,但又感到这十分艰巨,多少有点信心不足。”(倪墨炎)风雨如晦的上世纪30年代,正是“帝杀黑龙才士隐”的年代,距离鲁迅心目中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还有一定距离,因此,这是“书飞赤鸟太平迟”。
“帝杀黑龙”“书飞赤鸟”,用典之僻,如深山玄圭。这两句用了“僻典”而被鲁迅书写的诗句,不意成了夏穗卿诗歌的代表作,很是著名。
虽然鲁迅对夏穗卿某些方面特别是将孔教定为国教的主张并不赞同,并且提醒许寿裳对“老虾公”(夏的外号)暗中作怪不可不防,但他选这两句诗来书写,说明还是愿意一读的,书写时肯定寄托了自己某种隐晦、含蓄的想法。
一般而言,书法家会选择自己喜欢的诗词进行书写,鲁迅写了他不喜欢的夏穗卿之诗,所加评语还可以看作是一篇书法微评论。作为同乡、同僚、熟人,鲁迅称夏穗卿诗“可恶之至”,毫不掩饰其态度,也带有一定的戏谑调侃成分,非完全憎恶,读来令人莞尔,这种出人意表的有趣效果不可复制。
鲁迅录夏穗卿诗联并没有写成“横眉俯首”联、“人生斯世”联那样传统的对联样式,后收入《鲁迅诗稿》(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89页)。
“横眉俯首”联(赠郁达夫)
鲁迅书“横眉俯首”联赠郁达夫,尺幅不详,藏处不详。释文: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钤“鲁迅”白文印。1932年10月5日书写。
1932年10月5日,郁达夫因其长兄郁华自北平调任江苏省高等法院上海刑庭庭长,在聚丰园设宴,请鲁迅、柳亚子等作陪。
当天鲁迅日记云:“晚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微音。”
这就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饭局“达夫赏饭”。这次请客不仅成就了鲁迅的传世名诗《自嘲》,还引出了鲁迅的三幅墨迹。
“达夫赏饭”的地点设在聚丰园,是地道的杭帮菜馆。关于“达夫赏饭”的过程,当事人之一、郁华的夫人陈碧岑,即郁达夫之嫂,于1976年10月撰写回忆文章,并作《怀鲁迅先生》一诗,诗前小引曰:
四十年前,夫弟达夫夫妇设宴上海聚丰园,在座有鲁迅先生夫妇、柳亚子夫妇、曼君及余。席间鲁迅先生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名诗,即在余室中尚悬有先生手书此诗复制墨迹立轴。物在人亡,而聚丰园亦不见影迹,怆然赋此。”(见《郁曼陀陈碧岑诗抄》,学林出版社1983年版)
此文中“鲁迅先生夫妇”系误记。因周海婴其时恰好患了阿米巴赤痢,许广平需照顾孩子,并未出席饭局。当天鲁迅日记载:“上午同广平携海婴往篠崎医院诊,付泉八元四角。”
“达夫赏饭”之局散席时,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各人题词留念,鲁迅当场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联赠郁达夫,字的上角写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八个字。
所谓“闲人”,是鲁迅的自嘲和自谦。《三闲集·序言》里说:“我将编《中国小说史略》时所集的材料,印为《小说旧闻钞》,以省青年的检查之力,而成仿吾以无产阶级之名,指为‘有闲’。而且‘有闲’还至于有三个……”所以把杂文集名为《三闲集》,又自称“闲人”。“打油”即“打油诗”,亦为自谦。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对联是写在素绢上。笔者在各类鲁迅墨迹和研究资料中均未查找到这一书法图片和有关记录。
上世纪70年代,北京荣宝斋曾将鲁迅书法“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木版水印为规整的对联格式出售,目前市面上仍较常见,但从字体判断(比如“牛”字的末笔像拖着一个弯曲的尾巴),荣宝斋的印刷品应是从鲁迅赠送柳亚子的那幅完整的书法作品《答客诮》中抠出来,做成对联的,并非写给郁达夫的这一副。
“人生斯世”联(赠瞿秋白)
鲁迅书何瓦琴联句赠瞿秋白,高812毫米,宽360毫米,北京鲁迅博物馆藏。
释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上款:“疑仌道兄属。”下款:“洛文录何瓦琴句。”钤“洛文”朱文印。书写时间:1933年2—3月。
何瓦琴,即何溱,字方谷,号瓦琴,浙江钱塘人,工金石篆刻,著有《益寿馆吉金图》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是何瓦琴从《兰亭集序》中集字创作的对句(所谓“集禊帖字”),录入所著《烟屿楼笔记》。
这副对联上款中的“仌”是“冰”字的古文,“疑仌”即“凝冰”,是瞿秋白的一个笔名。下署“洛文”是鲁迅的笔名之一“隋洛文”的简化,这是鲁迅针对1930年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呈请国民党中央通缉“堕落文人鲁迅”一事而起的笔名。
鲁迅比瞿秋白年长18岁,前者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后者则是中共理论家、宣传家。
1931年初,瞿秋白在中央的领导职务被解除,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从事文学活动。这一年,瞿秋白和鲁迅开始通信,互通声气。1932年夏,瞿秋白由冯雪峰陪同到北川公寓拜访鲁迅,二人由此订交,并频繁就整理中国文学史和翻译问题等写信交换意见或见面长谈。鲁迅在一封信中亲切地称瞿秋白为“敬爱的J.K.同志”,在现存1700多封鲁迅信札中,称对方为“同志”的,仅此一封。瞿秋白的化名如“维宁”“它兄”以及“文尹夫妇”等出现在这一时期的鲁迅著作和日记中。瞿秋白夫妇还给周海婴买过玩具,两家关系热络。
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但从党员的角度看,属于“统战对象”,所以左联中的多数党员对他尊敬有余,服从不足。但瞿秋白在党员中威望很高,他参加左联的领导工作并对鲁迅充分信赖和支持后,鲁迅便如虎添翼。他们二人的亲密合作,产生了强强联手的奇特现象,以上海为中心的左翼文艺运动,在日益严重的白色恐怖下,成就辉煌,人们评价:“左翼文联两领导,瞿霜鲁迅各千秋。”(叶介甫)
瞿秋白遇险时,曾数次前往鲁迅的住所躲避。1932年11月,鲁迅回北平看望母亲,回到上海拉摩斯公寓,一进家门,意外见到了经冯雪峰安排来鲁迅家避难的瞿秋白夫妇。1933年3月初,鲁迅通过内山完造夫人的帮助,在北四川路施高塔路东照里12号租到一间亭子间,帮助瞿秋白夫妇迁到这里。东照里的住户以日本人居多,这比夹住在中国人堆里问长问短好得多。6日下午,鲁迅拿着此前内山夫人所送的一盆堇花来到寓所,“借花献佛”,看望瞿秋白夫妇,祝贺乔迁。4月11日,鲁迅全家由拉摩斯公寓迁居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从此两家在同一条马路上,来往十分方便,过从甚密,瞿家许多日常生活之需也由许广平代劳。鲁迅赠瞿秋白的对联正是写于这一时期。许广平忆述:
他们房里布置得俨然家庭模样,鲁迅写的用洛文署名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一副对秋白亦即对党的倾注心情,用两句“何瓦琴语”道出其胸怀的对联也挂起来了。(许广平《鲁迅回忆录》,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第127页。)
作为文化革命战线的主将,此时的鲁迅虽然已经出版了7本杂文集(从《坟》到《二心集》),但尚没有评论家对其作出正确全面的评价。1930年3月2日,鲁迅在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发表《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不无寂寞地说:“我那时就等待有一个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来狙击我的,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到了1933年的4月8日,鲁迅期待的“操着马克斯主义批评枪法的狙击手”出现了——瞿秋白编选了署名何凝的《鲁迅杂感集》,并伏在一张小方桌上,花了四夜功夫,写成了《〈鲁迅杂感选集〉序言》。
瞿秋白写这篇序言,是为了彰显“中国思想斗争史上的宝贵的成绩”。在这篇长达1.7万字的《序言》中,瞿秋白论证出鲁迅不仅是文学家,同时也是思想家和革命家。这篇文章是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文献,为后来解读鲁迅及其思想提供了模板,也为研究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作品提供了基本方法。
1935年瞿秋白在福建长汀英勇就义后,鲁迅亲自编成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以“诸夏怀霜社”名义出版,仅印制了五百部。他以为这是对瞿秋白最好的纪念,同时也是回报瞿秋白对自己的理解与懂得。
这副对联是鲁迅书法中的极品。刘运峰认为,“这副对联行笔沉稳舒缓,结体疏密得当,外圆内方,意态从容……也许,鲁迅在写这副对联的时候,想到了遇到瞿秋白这一平生知己的喜悦,进入了孙过庭《书谱》所言‘感惠徇知’的合宜之境吧”。(刘运峰:《诗乃心声,书如其人》,《鲁迅写诗》序言)
赠杨霁云联(已佚)
1935年12月5日,鲁迅日记云:
午后为仲足书一横幅,为杨霁云书一直幅、一联。
早在1935年5月18日,杨霁云就向鲁迅索字了,并寄去了一卷纸。当天鲁迅日记:“午得杨霁云信并纸一卷,索字。”在当月致杨霁云的信件中,鲁迅写道:
《集外集》也收到了……纸张也已收到,如此拙字,写到宣纸上,真也自觉可笑,但先生既要我写,我是可以写的,但须拖延时日耳,因为须等一相宜的时候也。
纸内有两长条,是否对联?乞示知。若然,则一定写得极坏,因为我没有写过大字,所以字愈大,就愈坏。(350524致杨霁云)
这封信透露了许多重要信息:其一,鲁迅自谦自己的书法是“拙字”,但也不怕别人索字;其二,鲁迅答应了杨霁云的索字,但需要等一个“相宜的时候”;其三,杨霁云寄去的是宣纸,其中有两个长条,鲁迅在确信是否写成对联;其四,如果是写对联,鲁迅预知写不好,因为他没有写过大字,字愈大,就愈坏。
过了近7个月时间,“相宜的时候”到了。12月5日,“午后为仲足书一横幅,为杨霁云书一直幅、一联”。
这天鲁迅共写书法5幅,其中写给杨霁云3幅,为“一直幅、一联”。书法写好后,一周后,鲁迅就寄给了杨霁云,并附一信:
前嘱作书,顷始写就,拙劣如故,视之汗颜,但亦只能姑且寄奉,所谓塞责焉耳。埋之箱底,以施蟫鱼,是所愿也。(19351212致杨霁云)
关于鲁迅所书内容,《鲁迅研究资料》第4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载有《鲁迅书录夏穗卿的两句诗》一文,署名“然处”。文章说:
鲁迅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五日为杨霁云先生书一直幅:“帝杀黑龙才士隐 书飞赤鸟太平迟 此夏穗卿先生诗也故用僻典令人难解可恶之至 鲁迅”。
此说有误。鲁迅所书直幅内容是项圣谟的题画诗《题风号大树图》,墨迹最早刊于1939年3月15日《鲁迅风》第9期第104页,后印入1961年9月和1976年8月出版的《鲁迅诗稿》,但抹掉了“应霁云先生教”六字。
鲁迅另外所写“一联”,不是写在一张纸上,而是写在两张对联纸上,这在鲁迅书信中有明确的记录。鲁迅日记12月13日载,“寄杨霁云信并字三幅”。自然是直幅一幅,对联两条,共三幅。
鲁迅给杨霁云写的对联是什么内容? 由于实物无存,一直以来也鲜有资料记录,仅《鲁迅年谱》(鲁迅博物馆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载,此联文是“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不知何据。
“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是鲁迅自己集《离骚》句,最早于1924年请乔大壮书写后,挂于北京西三条胡同“老虎尾巴”的西墙上。联句出自屈原《离骚》,上联原句是“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下联原句是“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许寿裳说这副对联是鲁迅“表明格外及时努力,用以自励之意”。
倘确如《鲁迅年谱》所载,鲁迅十年后将这一联重新写出,赠给杨霁云,则足见他对这联集句是十分满意和喜欢的。
在给杨霁云的信中,鲁迅说“拙劣如故,视之汗颜”,这是鲁迅的自谦之辞。1927年1月15日,鲁迅手抄了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的一段,送给川岛的时候说:“不要因为我写的字不怎么好看就说字不好,因为我看过许多碑帖,写出来的字没有什么毛病。”鲁迅对自己的字还是很自信的,他的书法金石味浓,很有生机,气度确非一般书家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