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以前中国的丝绸、瓷器、茶叶等都曾畅销世界各国,这些可以被视为古代世界的“中国制造”。如今中国成为世界工厂,中国制造已经呈现出更大程度的席卷全球之势。我们一面享受着物美价廉的中国产品,一面赚取着数量惊人的外贸顺差,在这种情况下,“讲好中国制造的故事”这样一件事情就必然、也必须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当年“英国制造”“美国制造”“德国制造”“日本制造”……接踵占据着我们各行各业的显著位置时,他们都讲过大量虚虚实实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还进入了科学技术史的历史叙事中。现在中国制造如日中天,我们当然不能、也不屑讲虚假的故事。但这个曾经源远流长、沉沦谷底、艰难复兴、创造辉煌的故事,真要讲好,也不容易。
这本《中国制造:民族复兴的澎湃力量》是在新形势下讲述中国制造故事的一个成功尝试。首先是本书的叙事颇有可取,不仅流畅明快,而且言简意赅。例如在叙述当时中国制造业如何沉沦谷底一穷二白时,选择了1929年上海《生活周刊》上一篇题为“十问未来之中国”的文章,其中有三问都和中国制造直接有关,但这位作者问的只是中国什么时候可以造出水笔、灯罩、枪炮、舰船等物,什么时候可以“参与寰宇诸强国之角逐”,不仅清楚体现了中国当时制造业的落后,而且当读者环顾今日中国,看到那“十问”已全部以远超作者想象的方式实现了,自然会对中国制造史诗般的“逆袭”过程产生期待。
刘:
作为一本“主题出版”物,此书选择“中国制造”这个话题,从正面系统地总结了百年来的成就,确实是在“在新形势下讲述中国制造故事的一个相当不错的尝试”。
不过,中国制造这个概念可以像此书设定的这样的框架中展开讨论,也可以在有些不同的框架中进行讨论。例如,你专门提到了“物美价廉”,这显然与在特定发展阶段国内人工等成本低的“优势”有密切关系。但也会在未来的发展中遇到挑战——未来这种低人工成本我们能够保持到什么时候? 到那时,我们更应该注意发挥的优势又应该是什么?
从历史的角度看,也是很有意思的。后来——这也是此书的主体部分——在各个领域中国制造确实有了近百年前时难以想象的巨大发展。如今,人们再谈及“中国制造”,已经是在不同的语境和不同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个概念了。但如果详细地一点进行分析,我觉得,一个突出值得关心的是,“中国制造”这个概念中,“中国”这个限定词加上之后,究竟给一般性的谈“制造”赋予了什么特定的含义? 或者说,让“中国制造”有别于“非中国制造”的突出特色究竟又是什么呢?
看来某些关于“中国制造”的传统误解还在影响着你。例如,你上面所说的“低人工成本”,其实并不是“物美价廉”的必要条件。现在中国的人工成本也在持续升高,但能够让中国制造“物美价廉”有着更为重要的原因:一是技术创新导致成本直接下降,二是巨大的国内统一市场提供的规模优势所导致的成本下降——依托这一市场,“中国制造”就是可以低价销售却仍有可观利润,从而得以在国际市场上击败对手,获得越来越大的市场份额。这一点也可以理解为“中国制造”的特色之一。
要说“中国制造”的特色,给我印象深刻的有这样两点:
一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的三十年间,中国做成了这样一件事情:“建立了较为完整的制造业体系,具备了生产各类工业产品和消费产品的能力,并优先发展重工业,奠定了扎实的军工制造业基础。”要做成这件事情非常困难,二战后从列强殖民地独立的新兴国家中,没有一个做成了这件事。因为要白手起家建立完整的制造业体系,首先需要巨额资金,靠借债又难免受制于人,而中国靠独立自主自力更生,咬紧牙关用工农业剪刀差等方法解决了这一问题。其次是容易受到优先搞轻工业的诱惑(见效快,来钱快,但缺乏后劲),而中国成功抵制住了这样的诱惑,坚持了优先发展重工业的正确方向。
二是中国今天的制造业,已经没有别的国家能够学习、模仿、挑战了。首先是当年中国人民为了建立制造业体系,咬紧牙关所忍受的艰难困苦,几乎没有别国能够重复,因为这需要极其坚强的领导力和执行力。其次,也是更重要的,由于中国制造业的体量、质量、得天独厚的条件(比如巨大国内统一市场的支撑),中国已经在越来越多的行业中占据了全球50%以上的份额(有些甚至已经达到90%),这种局面无疑将使得未来的任何挑战者(如果还能够出现的话)感到绝望。
刘:
你的分析,显然有你的思考和你的道理。但我总是认为先将概念尽量定义清楚,会让讨论避免不必要的分歧。
当人们使用“中国制造”这个概论时,确实在不同的语境下有不同的所指,比如你说某些关于“中国制造”的传统误解还在影响着我,那不也隐含着“传统误解”中的某种理解的存在吗? 当然,从你对中国制造之特点的总结中可以看出,你是有着你对“中国制造”的界定的,只不过,这种界定只靠说特色还似乎不够严格。因为在面对一个可以有着多种理解的概念时,人们讲特色就可能仅涉及其中的某一种理解。
中国制造业应该说是“中国制造”的基础。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国制造业的发展和形态,也是各有不同的,这也是一种探讨的思路。进而,如果类比科学史,那么,其“内史”与“外史”的关系又是怎样?至少,其联系肯定要比科学的“内史”和“外史”要强得多。这样,国际国内不同时期的不同环境,显然也带给“中国制造”以不同的特色。
你前面总结的特色,也自有你的逻辑思路。但除了那些无可置疑的成就之外,相应的代价是什么?在新形势下,中国制造又面临着什么样的新挑战呢?
江:
关于概念定义,你也不必过于执念。毕竟在非常多的场合,人们在没有给出特别定义的情况下使用概念,通常就意味着是在一般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比如你在这次对谈中已经多次使用过“中国”这个概念,你也没有给出定义,我也不会要求你给出。那么同样的,对于“中国制造”这个概念来说,本书作者没有给出特别的定义,那就意味着是在通常的、一般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事实上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中国成为世界工厂的代价问题,我们也应该重新认识。在西方盛行的过度环保的理念中,环境问题不仅被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且还经常被置于和发展对立的位置,仿佛追求发展就必然破坏环境。但实际上,许多关于工业导致环境破坏的展望,都只是出于推理和假想,或是因为法律及监管的缺位。而实际情况是,中国在成为世界工厂的过程中,环境并未出现万劫不复的恶化。相反,在因工业化而致富之后,对污染的治理就普遍跟上来了。今天在长三角地区,那些“富可敌国”的小城市,哪个不是绿水青山风景怡人? 上海的苏州河早已流水清清,可以岸边垂钓了。
中国制造面临的挑战,主要来自在全球制造业版图中次第沦陷的西方旧日列强。因为对他们来说,和中国制造的斗争已成国运之战。所以即使游戏规则是他们自己制定的,现在也不惜自己破坏(美国表现得最为明显)。现在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化”的最大护法,因为在“全球化”的环境中,中国制造可以稳步前进。所以总的来说,对于中国制造面临的挑战,我持相当乐观的看法。
刘:
你刚刚说到,有时,人们会将环保和发展置于对立的位置,极端地讲,这样当然不对,但环境问题毕竟还是和发展有一定的矛盾的。制造业的兴起和发展,与工业化的进程密切相关,而环境问题的工业化根源也是明确的事实。当然,利用科学技术的治理手段,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解决环境问题,但从我以前多年也参与环境保护工作获得的认识是,这远不是解决环境问题的最终极、最核心的办法,科学技术手段的应用,背后也还是离不开发展和经济等方面的制约。
你对中国制造的稳步前进持乐观的看法。在个人看法上的乐观与否是一个个人判断的问题,更关键的问题是在新的形势和环境下,可以拿出什么具体有效的策略和方法去应对“挑战”,因为这里除了原有的环境与发展的矛盾之外,“挑战”又带来了新的影响因素。比如,假如逆全球化迅速蔓延我们是否仍能保持制造业产品的足够市场? 我们可以以什么方式摆脱传统(或者说曾占很大比例的)制造业来料加工以及在这种生产方式中对西方技术的依赖? 我们如何可能发展可实现的技术和产业结构,真正改变中国制造在低端的“物美价廉”并向精密高端发展? 如此等等,都是需要真正有可行的手段来应对。
江:
我说“某些关于中国制造的传统误解还在影响着你”,看来还真不是只在个别问题上如此。诸如环境代价问题、对西方市场和技术的依赖问题、“来料加工”问题等等,都是20年前我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但如今中国制造早已不是昔日故事中的角色了。
首先,“脱钩断链”是美国那些无知政客们臆想出来的,因为他们还沉浸在昔日“中国依赖美国”的幻觉中。看看美国的大资本家们接踵来华,马斯克不停地要在中国开设新工厂,就知道谁更不愿意“脱钩断链”了。
其次是所谓的“来料加工”,这现在主要是东南亚和南亚某些国家的工作,中国制造现在出口最大宗的是机电产品,而且在这些产品的生产上“西方吃肉中国喝汤”的局面早已扭转。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中国近年骇人听闻的贸易顺差就知道了——中国巨额的贸易顺差正是特朗普对中国开打贸易战的直接起因,结果打了五年,中国的贸易顺差反而增加得更快了。这其中,中国制造绝对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今天的地球村,中国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工厂,全村人都知道中国造的东西好用,价钱还公道。谁成心要置气,偏不用中国造的东西,那就多花钱买差的用呗(很多时候还买不到别的了)。说实在的,我不认为如今还有谁能够对中国制造形成致命挑战。
刘:
看来,这次的对谈表现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确实还有些和而不同。在你界定的范围里,你讲的确实有你的逻辑和根据,而我所考虑的,确实也可能是另外一些问题。但不管怎么说,在无论从历史的发展还是从当前的形势来说,中国制造都是一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重大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毕竟又涉及到对中国当下及未来发展的判断和展望。当然,这也是一个需要在获得较全面信息的前提下,结合多领域、多学科深入研究的重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