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1990年3月中旬,和大哥孙方友一起赴郑州参加“河南省小说创作座谈会”。出席这次座谈会的作家、评论家可谓队伍庞大,多是中原文学的中坚:于黑丁、南丁、张一弓、孙荪、乔典运、鲁枢元、段荃法、刘思谦、张宇、李佩甫等60余人。就是在这次会议上我结识了田中禾先生,现在细致算来已有32年。田先生在会上“抨击陈腐的乡文学观念,强调文学的雅致、创新和艺术性”,他的发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同时,他对我提出的“小说的形式问题”也十分感兴趣。另外我发现,在文学创作上田先生不遗余力地提携后生。这一点,在后来的交往中我感受颇深。
1992年9月间,我的中篇小说《幽玄之门》发表在《收获》第五期。随后我收到了田先生写给我的书信。田先生的来信主要谈了阅读《幽玄之门》和我大哥孙方友发表在《花城》的中篇小说《谎释》后的感受,同时和我探讨了一些创作上的问题。后来,田先生把《幽玄之门》收入《1978—1995河南文苑英华中篇小说卷》中。这对一个在乡村小学任教的青年来说,是莫大的鼓励与关怀。
1995年8月间,《鸭绿江》编辑刘嘉陵来信为“九五以后的小说”栏目约稿,并建议请田先生写关于我小说的“名家笔谈”。写信前我心怀疑虑,没想接信后田先生爽快地答应下来,并撰写了《在梦境中寻找现实》一文。田先生在文章中说:“墨白是一个既有才华又有自己想法的青年作家,从一开始就非常自觉地追求艺术形式的创新。对于沁透了农民文化、泛滥着俚俗趣味、感觉迟钝的河南文学,他使我看到新的文学观念已经不再是空的认识。”这是文学界最早对我的创作的评论。
再后来,田先生出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在创建河南省文学院之后把我和李洱、行者等人从基层调入搞专业创作。此后,我们不但在各种与文学有关的会议上见面,而且居住在一条街道上,但真正使我们熟悉起来的是鸡公山。
2006年夏季,田先生约我一起来鸡公山度假。随后的几年,我们两家人都会来鸡公山避暑写作,同住北岗18栋。田先生常常把生活在别墅后森林的动物们称为邻居。一只流浪的猫,一对住在树洞的小松鼠,在树上坐窝的喜鹊,甚至还有水窖边一条不知年岁的蛇。每次晚餐,田先生都会留下一点,花生米,或者一些干果,嘴里嘟囔着:“给我们的邻居留一点。”说着,端起碟子挺着他笔直的身子走出廊台,把食物送到花园的石台阶上。
田先生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就是在这里最后完成的。小说出版后,我写了一篇题为《文学是人们修正自身的理想图像》的评论,我们还做过一次对话,发表在2010年10月14日的《文学报》上。也是鸡公山上,田先生写了数篇随笔与散文,同时开始长篇小说《十七岁》的创作。
在鸡公山的朝夕相处中,我们成了推心置腹的人生挚友。
当年田先生从兰州大学三年级退学,要回乡体验生活,一心要做作家。后来他在社会上尝遍了生活的甘苦,他生命里就有这劫。这期间也曾经流落到信阳平桥,这段生活经历后来被他写进了长篇小说《模糊》里。田先生是一位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这从他的创作和运用了多种视角的《模糊》里就能得到印证。2010年出版的《父亲和她们》与他早期的《匪首》在叙事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模糊》运用了多视角的复调叙事来结构,讲述了一个在新中国成立初年进疆的热血青年是怎样在恶劣的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下成为一个精神病患者最后失踪的过程,塑造了一个悲凉的人物形象。小说还写活了与二哥生命相关的宋丽英、李春梅、小六子这几个让人心痛的女性。田中禾先生在他的每一部小说里,都在尽力地寻找着最适合表现内容的形式,具有改变我们现实里旧有文学的观念的力量。
2023年元月,由我主持的“21世纪河南作家系列研究工程”之“河南散文20家”《田中禾专辑》在《牡丹》杂志上发表,随后我把公众号推送给田中禾先生。癸卯年春节,我给田先生发微信拜年:“田先生,墨白给您拜年了,祝新春快乐,万事大吉,幸福安康!”田先生给我回复说:“墨老,兔年健康快乐,阖家安康! 田中禾拜。”田先生年长我15岁,我们是忘年交。借用汪曾祺“父子长久成兄弟”一语,我们则是“忘年长久成兄弟”。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田先生与我的最后文字。
2023年7月25日夜间,我接到田中禾先生去世消息的时候正在鸡公山,随后所写文章,发布消息也都是在鸡公山上完成,可见田先生与鸡公山有着来世的因缘。尊敬的兄长,愿您在鸡公山森林的鸟鸣与云雾中,在满天的朝霞与如雪的晧月之中,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