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柳永和他的词,既受到广泛关注,又得不到公正评判。宋人说宋词,谓柳永与苏轼比,苏“超然乎尘垢之外”,而“柳氏为舆台”(胡寅《题酒边词》语);今人说宋词,“言必称苏、辛,论必批周、柳”(吴世昌语),柳永被当作荡子词人受到批判。间隔22年召开的两次柳永学术研讨会,兼顾艳科与声学,为柳永研究打开新局面。
■施议对
大宋鼎盛之时,柳永深得公众拥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因为柳永歌词体现市民意识,从花间、尊前,走向市井;二是因为柳永确立宋初体,上片布景、下片说情,为歌词创作提供基本结构模式。
两个原因,合而观之,体现柳永对于宋代填词在词境开拓及体制创建上所作贡献。柳永将草创时期民间歌词的大众化传统和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结合在一起,举凡山村水驿、四时佳景,吴会帝都、呼卢沽酒,以及浣沙游女、鸣榔渔人,无不谱入乐章。他的言情歌词,大大突破原来的空间范围,言情与整个社会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且,他所言之情,除了男女欢情,还有个人“望故乡渺邈”,不忍别去的去国离乡之情。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传统的“离骚”精神,于言情应歌之外,在词中描绘都市繁荣景象和自然风光,以歌词形式直接展现广阔的社会生活图景。在北宋乐坛,柳永不仅是一位以描写爱情著称的艳词作者,而且也是一位善于从各个方面反映“时代的生活和情绪”的出色歌手。对于倚声填词的生发演进,柳词实为“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苏词之先导,这是柳永在词境开拓上所作贡献。
至于体制创建,柳永的功绩主要是宋初体的确立及推广。宋初体,这是刘煕载提出的一个命题。刘熙载论宋词有云:“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刘熙载将宋初体与瘦硬体对举,并无另加解说,颇难确定其义界。我以宋祁所传“以佳句互相称美”的《玉楼春》为例,探测其意涵,断定所谓宋初体就是上片布景、下片说情这一体式。宋祁《玉楼春》,上片将柳烟轻寒及红杏闹春两个富有代表性的景观并列铺排以展现春天的风光,并用一“渐”字表现其对此风光的体验过程。是为布景。下片谓人生在世,忧患苦多,欢娱恨少,要舍得千金买笑。是为说情。这种结构模式及表现方法,既与律诗的布局方式大异其趣,又有别于唐五代时期一般歌词构造。
宋之前的歌词制作,尤其是草创时期的歌词制作,尚未摆脱对于外在音乐的依赖关系,没有完全定型。入宋之后,宋初体出现,才有型体可言。上片布景、下片说情,这一结构模式,虽非柳永一人之所独创,却因柳永的确立而确立。柳永经过反复实践,以“蹊径仿佛”(许昂霄语)的手段,将上片布景、下片说情的模式加以程序化,即如上片A、下片B,所谓数码代入,令其成为一个包罗万有的结构模式,并且在这一基础之上,推导出他的“柳词公式”:“从现在设想将来谈到现在”及“由我方设想对方思念我方”。这就是屯田家法。
柳永的创作,既为宋初体之成为宋词基本结构模式奠定坚实的基础,又为宋代填词之成为“一代之文学”增添姿彩。例如《八声甘州》,这首词上片将“登高临远”所见的景,依次加以排列,即江天-关河-物华-江水,一种景用一个韵(声)铺排而出;下片说见到此景所产生的情(思乡怀人情绪),包括思归-归思-佳人念我-我念佳人,同样以一个韵(声)展现一种情,极其淋漓尽致。如此布局,词作覆盖面积变得无限广阔,几乎将宇宙万物包揽其中,其所承载内容亦显得更加丰富复杂。这就是柳词中布景、说情模式的典型。两宋词人作品,无不依遵这一规范。
综上所述,词境开拓及体制创建,两个方面,体现柳永对于宋代填词所作贡献。千百年来,柳永和他的词,既受到广泛的关注,又得不到公正的评判。宋人说宋词,谓柳永与苏轼比,苏“超然乎尘垢之外”,而“柳氏为舆台”(胡寅《题酒边词》语);今人说宋词,“言必称苏、辛,论必批周、柳”(吴世昌语),柳被当作荡子词人而受到批判。2001年4月11日,来自日本、韩国、美国、加拿大等国,以及中国内地和香港、台湾地区150多位柳学专家学者,聚集在柳永的故乡——武夷山市,参加“中国首届柳永学术研讨会”。柳永研究首度被推上国际学术讲堂。时隔二十二年,2023年5月13日,“中国第二届柳永学术研讨会暨宋词经典演唱会”在广州大学举行,柳永研究的接力棒,由武夷山转移到岭南。来自国内40多所高校的60余位学者出席会议。所谓大宋兴,则宋词兴,但大宋亡,宋词未曾亡,今次研讨会,学术研讨与经典演唱,二者兼顾,艳科与声学并重,必将为今后柳永研究及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打开新的局面。对此,我谨以小词《南柯子》一阕表达观感。曰:
岭外风光好,溪山暖翠横。玉筝牙板接新声。夜宴蓬莱今日聚文星。
本是兰堂客,凡间白相卿。填词奉旨早留名。低唱浅斟恁么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