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苗子兮著)是第十八届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之一。这是一部由线条和色彩绘就的历史,皇亲国戚、豪门贵妇、边地小吏、异域来客、农夫牧人,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是这部历史的主人公。从神祇仙境到庄园牧歌,从觥筹交错的盛宴到鲜衣怒马的出行,从春播秋收到南来北往,墓室主人的日常生活、生平功业、希冀情感被表现在画壁上,时代的风尚、社会的变迁和历史的风云被折射在画面上。每幅画,是一扇小小的窗口,透过它,看到的不仅是个人的生命故事,还有大时代的起承转合,教我们读懂壁画深处的中国。
逃离洛阳
逃离洛阳已经一个多月了,但阿提可胡·万达克(Artikhu”vandak)还是时常被可怕的梦魇缠绕:燃烧的城市,挥刀砍杀的匈奴人,惊慌四散的百姓,满街满巷的死尸……
他拼命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大汗淋漓,心悸如割。直到周遭平静,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凝结成霜。
四年前,当他被商队首领那耐·万达克(Nanai”vandak)派去洛阳时,他还对这座闻名遐迩的都城抱有许多幻想。在故乡撒马尔罕,人人都传说长安和洛阳是世界上最华贵的城市,有着无数宝货,特别是闪耀着光泽的丝绸。但是,当他跨越重重关山,穿过河西走廊,最终来到洛水边时,洛阳却已显出一副颓败的模样。数位诸侯王的反复征战已经消耗了帝国的元气。干旱、饥荒和瘟疫开始此起彼伏。洛阳城里的百姓面有菜色,谋生尚且不易,对阿提可胡带来的远方货物,也鲜有兴趣。
不得已,阿提可胡在洛阳城里暂时住下,想等待时局的好转。但一切似乎每况愈下。
坏消息不断,羯人石勒、匈奴人刘聪,还有四方蜂起的盗贼纷纷攻城略地。去年五月,蝗虫遮天蔽日,幽、并、司、冀、秦、雍六州的草木和牛马毛被啃噬殆尽,大饥荒再度蔓延。粮食被炒到天价,洛阳城中饿殍已不胜数,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而在此经商的粟特人和印度人也开始挨饿,并不断地有人倒下。
据说皇帝打算迁都了。事实上,谁都想逃离这个鬼地方。阿提可胡也开始打理行装。但是,传言城外遍地鬼蜮,盗贼比蝗虫还要多,洛阳城里逃出来的人有不少被劫杀了。连皇帝步行出西掖门,在铜驼大街上都遭遇抢掠,不得已回了宫里。
没办法,阿提可胡十分懊悔,感觉自己在坐以待毙。
最后的时刻在永嘉五年(311)六月丁酉日来临。刘曜等人率领匈奴人冲进了帝国的都城。皇帝在逃亡的路上被刘曜俘获。接着,一场大屠杀开始了,贵族王戚、高官显宦直至平头百姓,被匈奴人的利刃无差别地屠戮,街上的血水漫过了石阶,据说有三万多人的生命沦落在这座死亡之城里。
托仁慈的神佑护,在屠城来临之时,阿提可胡只身跨上一匹快马,竟然逃出了洛阳城。他一路向西狂奔,野哭千家,白骨盈野,他也顾不得了。中原大地已成地狱。
天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重重关陇的。没日没夜地奔波后,他的马在黄河边突然倒毙,此时,他感到自己的运数将尽了。
正当阿提可胡绝望得想要投河之时,他竟然遇上了商队首领那耐·万达克!
那耐带他到了金城。在那里,他惨淡经营着麻布的生意。阿提可胡邀请他一起西行还乡,但那耐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怕是经受不住万里颠簸了。休憩几日后,那耐给阿提可胡备足了食物和水,以及一匹好马,并且托阿提可胡将一封封裹严实的信札送给撒马尔罕的卡那可克(Kanakk)家族领主瓦扎可克(Varzakk),然后,他目送着阿提可胡策马奔向远方。
阿提可胡的马蹄又一次踏上了河西走廊。
商 路
对往来于西域与中原的粟特商人来说,河西走廊是他们最熟悉的一段道路。南边是雪峰连绵的祁连山,北边是山峦起伏的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发源于高山的河流冲击出这片狭长的平原,成为中原到西域的咽喉要道。
当然,粟特人对河西走廊还有一种别样的感情。在传说中,他们国王的祖先月氏人便曾居住在祁连山北,而昭武城就是他们的源出之处。
月氏人牧马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后来,匈奴人占据了这片水草丰美的宝地,迫使月氏人流落他乡。当汉王朝崛起时,帝国向西方张开臂掖,年轻的将军霍去病率领汉军攻打匈奴,破浑邪王、休屠王部,从而将河西走廊纳入汉家疆土。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一字排开,由此再往西去,出阳关、玉门关,汉朝与更广阔的西域建立了联系。
精明的粟特人嗅到了这条新开通的道路可能带来的商机。于是,驼铃声在黄沙绿洲间响起,他们将西方的奇珍异宝带入中原,把中原精美的丝绸与漆器等带向西方。一来一回间,粟特人积累了大量财富,装点了自己的城邦。
在汉王朝强盛的时代,这条道路得到帝国悉心的维护,长城绵延,烽燧相望。但是,当汉王朝行将衰亡时,北方新的霸主鲜卑人开始侵扰帝国的边疆,对河西亦掳掠不断。中原的军阀群雄逐鹿,河西的强者也举起反叛的旗帜,“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麴演等并举郡反,自号将军,更相攻击”。至于胡人们,也趁乱而起,“凉州卢水胡伊健妓妾、治元多等反,河西大扰”。
兵戈纷起,使粟特商人们不敢再东来西往,丝绸之路由此中断。
当曹魏重新统一中原,局势初步稳定。几位能干的官吏在河西兢兢业业地治理,使战火燎烧的土地又恢复生机。闻此风向,粟特商人们又欲出动,重启东西贸易。新生的王朝也意识到丝路贸易所能带来的好处,而积极予以维护。针对当地豪族欺诈商人的问题,敦煌太守仓慈采取了保护商人的措施,对于远来的商人,想去洛阳贸易的,官方给予过关凭证,想在当地贸易的,官方以府库储物与之交易,并且派遣吏民护送商人。于是,河西走廊的丝路再度通畅。
粟特商人以商队的形式结伙来此,然后分布于河西走廊的各个城市,以之为据点,开展买进卖出贸易。直到西晋,粟特商人往来不绝。
那耐·万达克就是一支商队的首领。二十岁起,他就离开故土,跟随商队,辗转于从西域到中土的漫长旅途中。经过数十年摸爬滚打,他成为这个行当中的老手。曹魏被晋朝取代,凭借经验,他认为王朝新兴意味着商机,因为新的权贵阶层需要异域的珍宝来彰显他们的身份。那耐·万达克猜得没错,不久,晋朝的权贵们就陷入纸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中,洛阳城里,人们竞相斗富,以石崇和王恺的故事最为脍炙人口。
首都洛阳的惊人购买力让粟特商人趋之若鹜,在那里,连火浣布这样的稀罕物都能很快被抢购一空,据说石崇让他家的五十名奴仆穿着火浣布衫迎接晋武帝。如此有利可图,那耐·万达克不断将商队派往这座东方的中心城市。往往,商人们能将西域美玉、玛瑙、玻璃卖个好价钱,同时购入帝国最精美的丝绸和漆器。这样的好生意使那耐·万达克获利良多。
但那耐·万达克没有逆料到的是,西晋王朝的繁华竟如昙花一现,从建立到衰亡,不过短短半个世纪。
大坞壁
渡过黄河后,又加鞭疾驰数十里,阿提可胡才让马儿渐渐缓下来。
他四望,发现周遭是久违了的安宁景象。七月里,趁着草儿尚青,牛羊在起伏的草原上啃噬着草的嫩叶。
农夫和牧人们,有些是汉人,有的则是披发的羌人或辫发的氐人,甚至是髡头的鲜卑人,他们在忙活着自己的生计。当阿提可胡缓步经过时,他们甚至还会抬起头来,给一个憨厚的微笑。
见识了太多的饥荒与种族屠杀后,阿提可胡感动得几乎要淌下泪来。
他沿着祁连山北一路走来,不多时,就会遇见一座有着高高城垣的坞壁。坞壁里,是人们的家。而整个河西,就是西晋乱世中的一座大坞壁。
河西,南北两山夹峙,西有沙漠阻隔,东有黄河为界,和平时,它敞开门庭,成为东西要道,而战乱时,它亦可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东汉时就有人指出了它地理上的优势:“河西殷富,带河为固……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
河西原本就是优良的天然牧场,祁连山雪水的浇灌,使这里水草丰茂,当年匈奴人离开此地时,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而《汉书·地理志》中也称此地“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在河西地区的魏晋砖画中,马壮羊肥的景象,比比皆是。特别是河西一带出产骏马,当时京师歌谣曰“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可见一斑。
而此地归汉后,大批中原士兵和农夫被迁徙来开垦这里的绿洲沃土。但因地方僻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农业不算发达。在曹魏以前,敦煌一带农民的耕作方式很粗放,常常在田里大水漫灌,土壤濡湿才耕种,费水费力,收获却不丰。而曹魏时几位励精图治的地方官员,带来了中原先进的耕作和灌溉方法,不多年,这里便“家家丰足,仓库盈溢”。
农牧之外,桑蚕也是河西地区的重要产业。砖画中,常见女子提篮采桑,可为一证。十六国时,河西甚至以桑出名,以至于当会稽王道子问凉州张天锡西土有何出产时,他首先回答“桑椹甜甘”。桑树既多,则可养蚕制丝。丝帛被认为是财富的象征,在甘肃嘉峪关新城6号墓中,砖画中有许多圆形和方形丝帛图像,以显示墓主人的富有。又河西墓葬出土的衣物疏记载了墓主人的随葬衣物,其中丝织物颇多,并且有些衣物疏的主人,如赵阿兹、孙狗女等,似乎并非显贵,却也可以衣帛服丝,可以想见河西丝织业之盛。于是,当与中原的贸易阻断后,河西出产的丝绸仍能继续沿着丝绸之路输往西方。
牛羊肥,仓廪实,丝帛足,看起来河西仿佛乐国了。但是,在一个动乱的时代,安全是最首要的,而河西遍布的坞壁就护卫着人们的家。
坞壁,又称坞、坞堡,原是一种军事防御工事,较城池为小,有围墙环之,坞内可屯兵居人,坞上可举烽射击。汉帝国的北部边疆曾遍布坞壁。在居延汉简中,便有不少关于坞的记录:
一坞高丈四尺,按高四尺,卫(衔)□高二尺五寸,任高二丈二尺。
一坞上望火头三,不见所望,负三算。坞上望火头二,不见所望,负二算。
坞上转射二所,深目不辟除。
东汉时,为抵御羌人等异族滋扰,朝廷在多地筑坞壁以屯兵,如汉安帝永初五年(111)春,“羌遂入寇河东,至河内,百姓相惊,多奔南度河。使北军中候朱宠将五营士屯孟津,诏魏郡、赵国、常山、中山缮作坞候六百一十六所”,汉顺帝永和五年(140),“又于扶风、汉阳、陇道作坞壁三百所,置屯兵,以保聚百姓”。由此,坞壁不再只属于边疆,而在帝国更大范围的土地上伫立。
至东汉末年,漫长的大动乱时代开启了,坞壁这种防御形式立刻被避乱者所采用,地主豪强纷纷围住庄园,建起坞壁,聚拢百姓,如许褚“聚少年及宗族数千家,共坚壁以御寇”。河西,作为帝国的边陲,长久的防御传统更使此地的坞壁比比皆是,例如敦煌就被史书描述为“村坞相属”。
坞主和坞民共同居住在坞壁内。坞主一般由豪强地主担任,负责管理生产、组织防卫,甚至主持司法、教化等,俨然是地方管理者,如田畴在徐无山结坞后,便制定了坞内的法规,以维持秩序,“乃为约束相杀伤、犯盗、争讼之法,法重者至死,其次抵罪,二十余条”,他还定风俗、兴教化、倡道德,“又制为婚姻嫁娶之礼,兴举学校讲授之业,班行其众,众皆便之,至道不拾遗,北边翕然服其威信”。坞民平日里从事农牧桑生产,战时则需武装自卫。可见坞壁已成为小型的自治社会,耕战合一,功能俱全,足以自保。
就这样,据山川之形,拥农牧之利,依坞壁之坚,加之雄霸此地的张轨家族的积极治理,河西幸运地躲过了西晋末年的大动荡,成为那个混乱时代里的一方乐土,以至于永嘉年间(307—313),长安童谣传说:“秦川中,血没腕,惟有凉州倚柱观。”于是,在永嘉之乱中,除了衣冠南渡外,大批士人百姓避难河西,“中州避难来者日月相继”。
阿提可胡不久也将会遇到和他一样的逃难者。他们来自战火纷飞的中原,拖家带口,风尘仆仆,眼里还满是惊慌。幸好,凉州刺史张轨接纳了这些不幸者,并且分武威一部分设立武兴郡,来安置流民。于是,在河西,他们拥有了新的家园。
在未来百余年,这样的移民潮将一波波向河西袭来。平旷的土地渐渐被城市与村庄充盈。一个重要的指标就是,河西的人口得到了快速的增长,在《后汉书·郡国志》中,河西四郡人口不过十余万,而二百余年后的北凉时期,仅姑臧一城,人口就达到二十余万。有学者统计,此时河西的人口当在一百万左右。相较于中原急剧的人口损耗,河西是一个奇迹。
一场欢宴
阿提可胡在河西走廊上驰骋多日后,来到了酒泉。这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镇。阿提可胡想起了那耐·万达克说起过,他的故友阿尔马·萨可(Arma”sach) 还居住在城里。
不出意外,进城一打听,阿提可胡就找到了阿尔马的店铺。见到阿提可胡,阿尔马不禁大惊,继而抱着朋友痛哭起来。因为在这数日的流言中,在洛阳的粟特人都死于乱兵了。
阿尔马立刻邀请阿提可胡回家,酒半酣后,说起那段惊魂往事,二人唏嘘不已。
过了几日,阿尔马称,有当地朋友听闻阿提可胡来自洛阳,想请他前去家中一叙,现在,所有人都对洛阳发生的事情很关心。
阿提可胡和阿尔马装束齐整,骑马前往酒泉城外的一处坞壁,那位朋友就住在坞壁里。
向门楼上的看门人出示了请帖后,坞壁正门才缓缓打开。有僮仆出来,接过了阿提可胡的缰绳。阿提可胡四处打量,见高墙之内,屋舍俨然,老幼怡然。
朋友立刻来迎接了,引导他俩步入坞主的庭院,进了一间高堂华屋。坞主是一位老者,一开口,却是洛阳口音。
坞主见到阿提可胡很是激动,入座后,不停地问着洛阳的旧事和故人。阿提可胡尽可能地回答着。不时地,坞主落下几滴老泪。
甘肃高台地埂坡4号墓的壁画可以帮助我们想象这宾主相聚的场景。由图可知,当时河西走廊上的粟特商人因其财富和见识,与当地豪族结交,并作为熟客出现在聚会之中。
既然是聚会,宾主相谈之后,宴饮是不可少的。我们猜想,阿提可胡或许也会被留下,热情的坞主将以河西的美食招待这位远来之客。
在魏晋时代,一场宴会当具备哪些美味佳肴呢?
肉食是宴会的必备,在农牧皆宜的河西,猪肉、羊肉以及鸡肉并受欢迎。坞壁内圈养的猪已膘肥体壮,被放置到长几上,而被河西丰美水草喂大的小肥羊则被倒悬在架上,屠夫正磨刀霍霍。侍女则杀了鸡,在盛满热水的盆里为鸡去毛。
宰杀完成后,肉被送到庖厨,刀工娴熟的厨师将肉切割成块,除了炖煮外,还可制成腌肉,悬挂于梁下,以待后用,还有一些肉则切成丁,用铁叉串起来,在火上炙烤,还可以撒上胡椒等香料,这种烤肉串是河西最风靡的美味。
其实这种被称为“炙”的烹饪方式由来已久,或许自火发明后,先民便以此来烤熟肉食。陕西西安东郊曾出土过一件西汉铜方炉,上为可置木炭的炉,下为承接炭灰的盆,可为炙肉之用。至于炙烤的食材,业已十分丰富了,在湖南长沙马王堆1号西汉墓的遣册中,便记载了牛炙、豕炙、鹿炙等各种炙肉。
肉食之外,还需菜蔬为佐。河西的蔬菜种类丰富,韭菜、葵、蘑菇、蔓菁、萝卜都是餐桌上的常客。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远来的商旅也将他们家乡的菜蔬种子带到此地,并生根发芽,如茄子、胡瓜、芫荽、胡姜等,这些外来菜蔬被人们细加烹饪,成为新鲜的美味。
小麦制的面食是河西居民的主食之一。在砖画中,往往有侍女们在大缸中和面。饼,是人们对这类面食的统一称呼,《释名》曰:“饼,并也,溲面使合并也。”而汤饼和蒸饼是其中最常见的两种。
当然,对于粟特人来说,最喜爱的还是胡饼。从名字便可知,胡饼原是胡人所食,今日中国新疆及西亚一带流行的馕可能就是胡饼的一种形式。
酒,是宴会的灵魂。除了本地佳酿外,在河西的盛宴上,或许还能见到西域葡萄酒的身影。
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场宴会的开启。侍女侍从们鱼贯而入,她们奉上炙肉、炖肉、菜蔬、羹汤、蒸饼、胡饼等,甚至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
这是阿提可胡这些年来难得的一场饕餮之宴,他感受到了坞主的良苦用心。坞主殷勤相劝,三两杯酒后,他有些微醺。借着酒意,他的心魂仿佛飞向万里之外,驼铃尽头,那是绿意连绵的葡萄园,他见到少时的他,在葡萄架下,满啜着一个季节的甘甜。
失落的信
但阿提可胡,连同那耐·万达克的那封信,终究没能回到撒马尔罕。
在近16个世纪后,英国探险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在敦煌以西的长城烽燧遗址中发现了数份粟特文古信札,其中一封信的书写者叫那耐·万达克,他是一位商人,大概居住在金城,他致信给撒马尔罕的卡那可克家族的领主瓦扎可克,向他汇报了当时发生在中国的可怕情形,“最后一位皇帝从洛阳逃走,由于饥荒,城市和宫廷遭到火灾,宫殿被焚烧,城市被毁,洛阳已不是昔日的洛阳,邺城已经不是昨日的邺城”,接着,他指出这场灾难是匈奴人造成的,“这些所谓的匈奴人,昨天还受制于君王! 先生们,我们不知道,其他中国人是否有能力把匈奴人赶出中国”,据此,学者推测,他所指的灾难应该是西晋永嘉五年(311)匈奴人刘曜等人攻破洛阳一事。
在此动荡局势中,在华的粟特人也风雨飘零,“至于居住在从金城到敦煌地区的我们,只要仅仅维持……生活,我们没有亲属,年老而且面临死亡”,信里的字句满是绝望。看来归国无望,故那耐·万达克恳求瓦扎可克的父亲那耐·缔合瓦(Nanai”dh⁃var)提醒瓦扎可克去掌管一笔钱款,这笔钱款可能是那耐·万达克留在当地的。另外,他还请那耐·缔合瓦照顾塔克黑塞可·万达克(Takhsich”vandak),当他长大成人时,给他娶一位妻子。这位塔克黑塞可很有可能就是那耐的儿子,信里表达的是一位远在异国的父亲最后的心愿。
那耐的信中提到四年前,他派遣了一名叫阿提可胡·万达克的人去中国内地,后面又写道“在那里,而当他们到达洛阳的时候……那里的印度人和粟特人都死于饥荒”,因为上下有阙文,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阿提可胡·万达克究竟去了哪儿,但很有可能是去了洛阳,那么,他将不幸地目睹西晋最后时刻的颓败和悲惨。
另外,那耐还提到了酒泉的阿尔马·萨可,幸运的是,身处河西的他平安无事。
这封信在半路上沦落沙海,没有到达撒马尔罕的瓦扎可克手中,但却鬼使神差般地让16个世纪后的人们目睹了那个大动乱时代里,几个粟特商人的忧心忡忡和拳拳眷念。
那耐·万达克、阿提可胡·万达克、阿尔马·萨可,他们此后的命运无法确知了,不过,有可能的是,他们在河西度过了余生的时光。当中原血流漂杵时,在河西,至少还能有一分安宁。
在身处乱世的人们心里,这样的生活,就是桃花源了。
在阿提可胡·万达克逃出洛阳约一百年后,一位归隐田园的诗人写了一篇《桃花源记》,在其中,他描绘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美好地方。
而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经过考证,认为桃花源并非子虚乌有,它的原型当是东晋戴延之等人从刘裕入关中时,沿途所见的人们避乱自守的坞堡。
或许阿提可胡·万达克就是那个武陵人,他误入了桃花源,见识了这一方宁静与恬然,而村人见之,纷纷前来询问外界的情形,他一一具言所闻后,“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不过,停数日后,他将辞去。
此后,他的名字和事迹消失在时间的烟尘中。
(本文摘自《观我生:壁画上的中国史》,苗子兮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14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