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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7月12日 星期三

    忆“跟傅雷先生一模一样”的傅敏

    张瑞田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7月12日   07 版)

        2008年4月7日,国家图书馆主办了“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我应邀出席了展览开幕式。那个展览有别样的构思,以图片、书籍、手稿、藏品和傅雷的生活用品铺陈了一位有风骨的文学翻译家、艺术评论家平凡又崎岖的人生。58岁的人生相对短暂,那些有灵魂、有思想的文献衬托着傅雷的光辉岁月,尽管在展厅中默默无语,却显示出持久的时间强度。

        在这次活动中我与傅敏第一次见面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却不陌生。此前,我提交给上海书法家协会举办的“海派书法国际研讨会”的论文《试论傅雷尺牍》收入“研讨会论文集”,又在专业媒体上刊发,是研究傅雷的一个新视点,引起了一点反响。傅敏看到了这篇文章,他通过媒体的朋友找到我的电话,就傅雷尺牍的诸多问题展开了讨论。这时,他正配合国家图书馆筹备“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活动,他要了我的通讯地址,准备寄送请柬,邀请我出席这次活动。我知道,傅雷的许多文献藏在国家图书馆,纪念傅雷百年诞辰,一定会展出一些新的材料,也会解决傅雷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我期待这次展览。

        “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很隆重,来宾也多,傅敏又要接受多家媒体的采访,自然忙碌。我在展厅里参观,看到了傅雷写给傅聪的第一封信,诸种手稿,译著的不同版本,历史图片,引起我对傅雷的怀想。有一张图片特别扎眼:傅聪表情庄严地捧着傅雷骨灰盒,傅敏端着傅雷的遗像,两个人并肩而行。这张图片拍摄于1979年4月26日,那一天上海市文联和中国作协上海分会为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举办追悼会,也为傅雷平反昭雪。兄弟二人带着亲人的骨灰、遗像前往上海龙华革命公墓大厅参加追悼会。我在这幅图片前伫立许久,看着傅聪与傅敏悲伤的表情,《傅雷家书》中的一封封炽热、丰沛的信札,又在眼前浮现。

        参观“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的人久久不能散去,由此可见傅雷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我只好走向傅敏,微笑着向他伸手,他也笑起来与我握手,并说:“瑞田好。”我们没有见过面,是直觉让我们知道了彼此。

        那一天与傅敏简单寒暄了一番,约定再次见面。

        一周后,我接到傅敏的电话,他请我去他家里聊天,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住在北京北五环的北苑小区,我按照他给我的地址很快找到了他的家。他与夫人为我沏了一杯绿茶,我们就像熟人一样谈傅雷,谈傅雷与黄宾虹的关系,谈傅雷的收藏,谈傅雷对近现代画家的评价。与傅敏一边聊天,一边看客厅悬挂的书画作品,我突然发现,那几幅一平尺左右的作品,不动声色地面对我们,很像一位道行深厚的僧人,似乎感觉不到什么人的存在。我站起身,走向一幅山水画,定睛一看,是黄宾虹的作品,上面写着傅雷的名字。再往一边看,还是黄宾虹的作品,然后是陈师曾、傅抱石的作品。傅敏家的客厅只有30平方米,这三幅作品也不显眼,却透露出主人的艺术趣味和藏品的丰厚。我回到座位上,傅敏告诉我,“洁白的丰碑——纪念傅雷百年诞辰”展览开幕不久,有一位读者在拍卖行看到一通傅雷于1944年6月19日写给黄宾虹的手札,他计划编入由他主编的《傅雷致友人书信》一书。同时,也要编入傅雷写给黄宾虹另外的十五通手札,他希望我根据傅雷的手札,理顺文本。我愉快地答应了。

        那些年我痴迷傅雷手札,发表了几篇论文,还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开设长达三年的“读傅记”专栏,对傅雷手札涉及的问题进行评议和解读。傅敏交办的事情是一件小事,我很快完成了,把傅雷手札文本发给了傅敏,他很客气,表示感谢。没有想到,这么一件小事,傅敏放在了心上。《傅雷致友人书信》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寄给我五本,我发现,傅敏在书中写了一篇“出版说明”,其中写道:“此次增补编选过程中,先父手札的钟爱者和研究者、书法评论家张瑞田先生,据先父手迹录入增补了致黄宾虹信函十五通。在此表示诚挚的敬意。”这段文字让我惶恐,举手之劳的事情,如此隆重地感谢,真的很难为情。傅敏是认真的人,这一点酷似他的父亲傅雷。

        傅雷的书信百读不厌,其中涉及的人与事特别值得玩味。有时,我会提到傅雷致信的人,比如牛恩德、罗新障、刘太格等人,他们是如何与傅雷交往的,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傅雷致信的人,都是我心中的谜,找到他们的谜底,也是我“读傅记”的目的。应该说傅敏是傅雷研究中独一无二的专家,傅雷一生所涉及的任何问题,他基本了解,只是深浅不同罢了。他告诉我,牛恩德是傅聪的同学,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被傅雷认作干女儿,待她很好。傅雷曾带着她去杭州见黄宾虹,还得到了黄宾虹的赠画。这幅画牛恩德依然珍藏。1957年,牛恩德去美国深造,毕业后成为钢琴家,举办过个人演奏会。《傅雷致友人书信》收录了傅雷从1958年11月20日到1963年11月17日写给牛恩德的三封长信,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细致的情感,“琐碎”的口吻,与他写给傅聪的信如出一辙。落款写的都是“爸爸”。

        傅雷与牛恩德的手札,两处提到傅敏,在1958年11月20日的信中讲道“对敏向少顾问,至今他吃亏不少,但亦限于天资,非人力所能奏效”,在1963年11月17日的信中又说“敏在北京一中教英文,工作还顺利,就是忙,没有时间进修”。于此,我就理解了牛恩德为什么说“傅雷是我的严父、良师、知音”了。我问傅敏见到过牛恩德吗,他说见过,第一次见是1981年,牛恩德刚刚回国,傅敏对她说“现在,父亲唯一的女儿回来了,他在地下死也瞑目了”。后来,我在牛恩德的文章中看到牛恩德对傅敏的描述:“傅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外貌、动作、声音都很像。1985年7月17日,我在他那里吃晚饭。临走,他送我三盒磁带。他用塑料袋包好,再用绳子扎好,那样的细心,就跟傅雷先生一模一样。”

        傅敏记住了我对傅雷与牛恩德手札的研读。

        2013年10月27日下午,我应傅敏之邀,往上海海港陵园参加傅雷、朱梅馥骨灰安葬式。傅敏发表了泣血的发言,他说:“爸爸、妈妈,四十七年前,您们无奈何地、悲壮地、痛苦地、无限悲愤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我们,离开了您们无限热爱的这块土地,以及这块土地成长起来的文化事业。但是,您们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永远怀念您们。您们一生的所作所为,您们那颗纯净的赤子之心,永远激励着我们。一定要努力,把产生这个悲剧的根源铲除掉。爸爸、妈妈,您们在这里安息吧。”从世界各地来的人无不被傅敏的发言感动,我觉得傅敏的这段话可以看作民族精神的座右铭。傅雷、朱梅馥骨灰安葬仪式结束后,我们在上海浦东参加了一系列纪念傅雷的活动,在一次研讨会的空隙,傅敏把一位60多岁的女士介绍给我,他说,这位是牛老师,是牛恩德的妹妹,从香港来的。牛老师温文尔雅,向我点头致意。我与牛老师寒暄几句,就去参加研讨会了。我本想找牛老师谈谈牛恩德,只是活动密集,一直没有找到时间。后来,我们在浦东机场邂逅,匆匆问好,拍了一张合影,又匆匆告别了。

        也是在这次活动中,我见到了罗新璋。罗新璋是著名翻译家,我读过的《红与黑》就是他的译本。《傅雷致友人书信》中有傅雷写给他的信,自然也是我心中的神秘人物。傅敏把罗新璋介绍给我,他告诉罗新璋,这是研究傅雷手札的人,有时间你们聊一聊。我就与罗新璋聊起来了,向他请教与傅雷的往来和感受。从他口中知道的傅雷幽默、平静,也坦率、谦虚。1963年初,他给傅雷写信讨教翻译问题,傅雷回复一封较长的信,谈了自己翻译的体会,并向他建议:“至于试译作为练习,鄙意最好选个人最喜欢的短篇着手。一则气质相投,容易有驾轻就熟之感;二则既深爱好,领悟自可深入一层;中短篇篇幅不多,可于短时间内结束,为衡量成绩亦有方便。事先熟读原著,不厌求详,尤为要著。”有傅雷引路,罗新璋成为当代优秀翻译家就不奇怪了。2022年2月22日,罗新璋以86岁的高龄在北京仙逝,讣告中说他是“法国文学翻译家、傅雷研究专家”。与傅雷相知相交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了我们。

        傅雷的信,太深太厚了,很像一个文化遗址,任何一次挖掘,都会有新的发现。刘抗是傅雷在上海美专任教时的同事,也是画家,抗战前夕去了新加坡。两个人相交甚笃,信函往来频繁,他们提到过的一位叫刘太格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个人是刘抗的儿子,在国外读书,喜欢建筑,在父亲的引见下与傅雷通信。傅雷与刘太格的信近几年才披露出来,因此,《傅雷致友人书信》一书没有收录。我知道傅雷曾与刘太格通过信,也向傅敏建议把傅雷与刘太格的信找到,编入“傅雷书信集”。傅敏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知道了我对刘太格的关注。

        2016年10月15日,我到上海浦东海港陵园参加“纪念傅雷夫妇逝世五十周年祭祀仪式”,又到浦东图书馆参加“傅雷手稿墨迹纪念展”。行前,我与傅敏通电话,他说刘抗的儿子刘太格也来参加祭祀仪式,建议我与他沟通。在“祭祀仪式”上,我与刘太格见面了,次日,在“傅雷手稿墨迹纪念展”的展厅里,我与刘太格握手,聊起他与傅雷交往的往事,并询问傅雷写给他的信是否保留,是否发表过。刘太格身材高大,语速缓慢,彬彬有礼。身边站着一位欧洲女性,是他的夫人。他微笑着对我说:来上海之前,为纪念傅雷夫妇逝世五十周年,写了一篇文章,《收获》杂志要发表,傅雷写给他的信,也同时发表。

        从上海回到北京,我在邮箱里取出2016年第5期的《收获》杂志,看到了刘太格《收信人的话》和傅雷分别写于1962年4月28日、9月10日致刘太格的二通手札。这期间,傅雷为刘太格寻书、寄书而忙碌。1962年3月3日,傅雷致刘抗的手札讲得明白:“今晨邮局海关来电话,谓建筑书已审查通过,乃由梅馥前往将所剩六册(内一册系借与太格者)包装航寄;总算了却一桩大事,为太格欣幸。”

        收信的人刘太格,没有见到写信的人傅雷,是巨大的遗憾。

        傅敏言语不多,他总是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别人。我对傅雷的关注和研究,傅敏提供了许多线索,让我安心写出真实的文章。

        近几年傅敏衰老得很快,给他打电话,很少接听,短信也很少回复。疫情三年,他的消息很少,据说去上海养老了。2020年末,他的哥哥傅聪因新型冠状肺炎,以86岁的高龄在英国逝世。哥哥的去世,对傅敏的打击是巨大的,一段时间里他寝食不安,神情恍惚。2023年5月19日,在他的哥哥离开人世后两年零五个月,傅敏也以86岁的高龄与我们告别了。他与哥哥在世界上经历了86个春秋冬夏,好像生前有了约定,就在86岁的时候,去天国找他们的爸爸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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