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是一种异议

    这个提法出现于刀尔登最新随笔集《背面》（山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出版）中的一篇，读到这很难不停顿一下，想想爱好是怎么从一己之事上升为公共层面的意识的。真能达到这种高度吗？

    如今人们说起爱好，往往当它是个次要存在，它要为实用性、物质基础、现实条件等等说辞让路。我们随时有各种各样似乎正当的理由放弃自己的爱好，也劝别人放弃，甚至还觉得有些人的爱好过于怪异而对其侧目。但在《背面》这本书中，刀尔登从人类精神层面着眼，为世间一切爱好（用他的话说，谋杀之类的事除外）正名，因为爱好是保证我们自身不坠入深渊的一棵稻草，是于整齐划一的集体中维系个性的一种方式，甚至是人类社会漫长黑夜中的一粒星火，不断累积，最终划破黑暗，使这个世界重见天日。

    《背面》分为三辑，共25篇文章，全部围绕“爱好”展开。前两辑多谈论具体的爱好，第三辑集中谈论爱好本身的性质和价值。人的爱好千奇百怪，但刀尔登之意不在猎奇，主要观察那些常见的能为众人接受的爱好，比如诗歌、音乐、棋类、咖啡、茶叶、奇石、登山、越野、垂钓、广场舞。较少篇幅也写到有人喜欢徒手捉鲇鱼，有人热爱制作灾难模型，有人喜欢在公共场合默不作声地观察路人，为其编出一整套故事，有人喜欢混合各种液体，想制造出一种“终极饮料”。刀尔登认为，这些奇特稀见的爱好展现着人类精神的复杂程度，了解到它们的存在，多少能改变我们的心灵的简陋状态。

    爱好者们有着各自的痴狂，有的到了以常人之心不可理喻的境地，但刀尔登始终对他们心怀敬意。所以，书中半是狡黠的幽默，半是意味深长的严肃。

    刀尔登的幽默之才，足够写出比很多相声小品脱口秀更加高明的脚本。人们对兴趣爱好倾注的热情与精力、投入其中的情状与心理，都他被描摹得精炼而传神。

    象棋是种很普遍的爱好，书中形容街头的象棋摊儿是行人的绊脚石、太太们的眼中钉、便道上生出的蘑菇。摊儿上的那些人，“不是披头跣足，就是衣架饭袋，喧哗时旁若无人，凝神时如痴如呆，夏日下蒲扇争风，冬天里肉颤心惊，忽而处士横议，转瞬又喑默无声”。观棋的修车师傅，“一连半小时把黑油油的链条攥在手里，全不顾几步之外，车主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有爱好收藏奇石的人，家里的石头小如豆粒，大至千斤，刀尔登镇定地写道，后者“正对着我在楼下睡觉的地方”。幸好主人指示巨石正面的花纹，有山有水有树林，甚至还有两位隐士和一头驴，不然刀尔登就“只见些模模糊糊的、像是被水泡出来的痕迹，那种我们常在乡村厕所的墙壁上看到的随机图案”。

    热爱垂钓的钓徒，“天还没亮，他们的眼睛已经发亮了”，“鸟儿的脑袋还藏在翅膀下的时候，有心人已埋伏在水边……”至于垂钓的成果呢，“钓鱼的协会和俱乐部越来越多，带回来的鱼却是越来越少了。据说讲究的钓徒，秤过斤两，合影留念后，便把鱼放回水里，以光好生之德。又据说有的鱼，被人类钓起过几十次，唇亡齿寒，还乐此不疲”。刀尔登又随手引申了一句：“人类中一边被挂在钩上扭动一边拊掌称快的，有很多很多呢，看来只要是权力的游戏，没有另一方的合作，是玩不起来的。”这种隐喻在他的文章中经常出没，读起来多了几分劲道。

    初读以为刀尔登对这些爱好者总怀有某种不怀好意的挖苦，下笔毒辣，再读发现，这就是刀尔登的风格或性情罢了。是他的文字太生动，不然不足以表现爱好者们的热情。偶尔半句揶揄，说的也是人性中常见的短板，是提味的调料，有心者以此为鉴自然更佳。他真正要讽刺的是那些伪爱好者，比如：“如果你听到一个茶客把‘文化’二字挂在嘴边，离他远一些吧；如果你的附近有十个人经常在喝茶时说出‘博大精深’之类的怪话，赶紧搬家吧；如果你走到哪里都能在喝茶时听到‘心’这个词，趁早自杀吧。”

    他的清醒和犀利更多用来揭示爱好的对立面——整齐划一的单向度社会，个体的被规训、被压制，人心的简陋匮乏……王小波当年常引用罗素那句名言：参差多态乃幸福本源。如今，这个观点更有必要一提再提。就像如果来到一个城市而没有见到象棋摊儿，刀尔登便会疑心自己来错了地方。乖巧整齐、岁月静好的背面，也容易藏着极端的危险。“林林总总的爱好者组成的人群，确实让我们的社会结构更不单一，并因此更安全。”有了爱好，人的潜能就不会消泯，品性也得以保存。对个人，它是暂避烦恼的后花园；对社会，它是存放希望的保险箱。于是，爱好不但是一种异议，而且是一种合理且珍贵的异议。

    需要警惕的是，爱好既然如此美妙，自然也逃不过被人利用的情形。一种是个人层面的，“想通过私人爱好定义自己之一部分，竖立一种与众不同的姿态”，别人对他的爱好和行为越是皱眉，他就越得意，其实也是内心狭隘肤浅的一种表现，好在不会危及旁人。另一种就没这么简单了，如果有人“喜欢的是什么热门事，有望影响大众，进而获得权力的青睐，获得意识形态意味，那就要小心了”。看，刀尔登已经把爱好的处境剖析得面面俱到，他太了解人类了。

    读过刀尔登作品的人，大概都知道他骨子里的悲观。但《背面》却隐含着一种具体的可见的希望，它就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中那些被认为是不务正业的支离行为中，触手可及。尤其想推荐书中《爱好与信心》一篇，它或许能用曲折又坚定的方式回答那个经典问题：这个世界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