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的知识告诉我们,曾经有一类直立人种在大约4万年前彻底灭绝。他们在和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祖先即智人的竞争中落败,没有机会走入现代社会,黯然退场。这样的认知容易让我们把尼安德特人想象为聪明的猴子和野蛮的猿人。但是,丽贝卡·雷格·赛克斯的《血缘》给我们描绘了另外一幅画面。
今天,当然没有哪个原始的山林中潜伏着现代的尼安德特人。但他们绝不是被早期智人淘汰的“失败”物种,而是一个成功的、有弹性的群体,在几十万年中适应了不断变化的环境。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的尼安德特人骸骨生存在43万年前,最后的尼安德特人生活在大约3万~4万年前。这个群体曾经在地球上顺利生活了至少40万年之久。而早期智人离开非洲的时间在5万~10万年前。也就是说,尼安德特人生存的时代比智人长了4~8倍。而且,尼安德特人的足迹遍布整个欧洲大陆和亚洲西部地区,最东端一直到中国境内,最西端抵达英国,他们甚至有造船过海的能力,跨越了地中海的广阔水域。
尼安德特人一点也不野蛮,更不是接近猴子的古猿。
假如我可以走近一位活生生的尼安德特人,站在他的面前,我能听到他喉咙里的音节,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和我一样的光芒,看到他脖子上挂着的心爱之人亲手制作并给他戴上的装饰物。他穿着衣服,如果是雨天可能还穿着雨披。他的手指间残存着绘制壁画留下的红色颜料,他的身上有某种草药的香味。他可能会伸出手掌,给我展示手心里的水晶和贝壳,想要换取我的粮食。也可能,他就只是警觉地盯着我……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瞬间,我和他都会把对方当成同类,当成人。尼安德特人不是肮脏的原始野兽,而是懂得爱恨的先进人类,是享受绘画与音乐的高贵物种,是技术卓越的演化先锋。尼安德特人早就懂得了生火和制造烤炉,他们完全理解用火烤或者用烟熏过的肉食更加美味可口。在山洞外捕猎的紧张工作之余,他们并不是无所事事地混吃蒙睡。他们收集水晶、红玛瑙和贝壳这样精巧的小东西,在上面雕刻或者绘画后送给心爱的人当礼物。他们把吃剩的骨头钻孔,制作成音阶精准的笛子。
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总想搞明白尼安德特人为什么消失,试图证明现代智人存在某种先天的优势,让我们骄傲地立于不败之地。但最近几十年的发现让我们看到,尼安德特人的脑容量比智人大,肌肉和骨骼比智人强壮,身材比早期智人高大,食物也和智人一样多元。他们在群体中的关系和智人一样亲密,文化艺术和记忆的发展高度完全不亚于早期智人的水平。他们的眼睛更大,可以更敏锐地发现猎物或危险。他们鼻腔巨大而温暖,可以高效率地加热冷空气,他们对脂肪的代谢更好,充分适应寒冷的气候。他们甚至已经发展出了某种早期的宗教,会对死去的同伴进行认真的埋葬,并且安放具有特定含义的纪念物。
科学还无法让我们确定这些文明又充满智慧的群体为什么迅速消失了。或许,极端的气候变化慢慢消磨了尼安德特人的最后一点力量,聚集地被割裂,群体间的交往困难,出生率难以为继。又或许,尼安德特人的群体拥有一切,岁月静好,这本身就是巨大的危险。反观智人,在我们的祖先离开非洲后,很快就冲入亚洲和美洲,占领整个欧洲,在毫无目标的情况下探索大洋深处的岛屿。就像动画片《疯狂原始人》里的新人类,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相比,正好缺少一些脚踏实地的满足,却多了一些疯狂的探索。
结合其他古人类的研究发现,现代智人的先天优势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无论是面对的环境还是自身的基因缺陷,现代智人都没有比尼安德特人获得更多的机会。作者警告我们,当今世界的环境变化比曾经发生过的情况更加危急,智人并不存在某种幻想中的天助,我们该怎么办?
尼安德特人在最后的10万年里经历了严峻的挑战。冰期让北方的冬天只有很短的狩猎时间,食物严重不足却要消耗比智人更多的能量来维持生命。再加上智人对食物的争夺和聚集地的侵占,尼安德特人最后的日子一定不太好过。但他们并未真的消失。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活于我们之间。他们的歌声和笛声已经不在,但他们对歌声敏感的基因就存在于我和我们的孩子的血液中。尼安德特人至少有3次、很可能是6次与现代人的祖先生儿育女。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尼安德特人与早期智人共同的孩子。
2020年以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夺走了几百万人的生命,其中大部分是病毒感染后的重症患者。容易产生重症的基因可能就来自尼安德特人。除此之外,现代人绕不过去的抑郁症、糖尿病、乳糜泻、皮肤过敏、雀斑、熬夜与嗜睡的习惯可能都和尼安德特人遗留给我们的基因有关。除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之外,全世界的人类都带有1.8%~2.6%的尼安德特人的基因,个别欧亚大陆人携带的尼安德特人基因比例高达4%。我们今天还不能清晰理解其中大部分基因的作用。但我们知道,我自己就是温暖而勇武的尼安德特人与疯狂的智人的共同血缘后代。
也许我可以面对自己的内心的五十分之一,轻声说一句:“你好啊,尼安德特人。”我珍视这份他们留存给我的血缘纽带。我即将面对更严峻的气候挑战。不知道这一次能拯救我和我的孩子的力量,是尼安德特人的勇敢,还是智人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