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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3年06月28日 星期三

    一件消失的虢国夫人图

    《 中华读书报 》( 2023年06月28日   12 版)

        唐·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卷(宋摹本) 绢本设色 辽宁省博物馆藏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黄小峰在其新作《虢国夫人游春图:大唐丽人的生命瞬间》中,从艺术和历史两个视角解读了传世名画《虢国夫人游春图》的诸多谜团:“虢国夫人”是谁?她和《虢国夫人游春图》有怎样的关系?《虢国夫人游春图》是历史性的如实记录还是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这幅国宝名画有怎样的坎坷经历?全书对这一系列今人感兴趣的话题给出了全新解答。作者通过对作品图像超乎以往的细致阅读,带领大家“重回艺术现场”,感受古人画作给予的历史感与审美体验。

        今天大名鼎鼎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其实并不是古代文献记载中最有名的虢国夫人图。有一件虢国夫人图在宋代特别有名,并且在文学和艺术领域激起了许多回响。

        这件如今已经不存在的虢国夫人图也是一件手卷,是北宋前期大官僚、大词人晏殊的收藏。虽然晏殊没留下描述这件作品的文字,但这幅画的名气在官僚文人的圈子里日积月累,不少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宋代文人都喜欢雅集,得到一件心仪的书画作品,常会请朋友来看,并请他们在画后写下观赏的题跋。晏殊就请同朝为官的文彦博、司马光等重要人物在画后留下题跋。

        后来一位当时的“美术史家”、撰写《图画见闻志》这部北宋重要绘画著作的郭若虚也知道了这幅画。他比晏殊小好几十岁,估计没有和晏殊交流的机会,应该是晏殊去世后,在其后人手中看到这幅画的。郭若虚首次在《图画见闻志》中记载了这幅画,称之为“张萱《虢国出行图》”。虽然他认准是唐代张萱的作品,但画上并没有张萱的落款,不知道作者为谁。画面上只是有南唐宫廷的收藏印章,说明曾经是李后主的收藏。

        当郭若虚在晏殊后人处看到这幅画后不久,一位宦官也盯上了它。内侍省的宦官刘有方喜欢收藏古画,也因此和一帮文学精英关系良好。他最终得到了这件作品。趁一次和苏轼一起出差的机会,他请苏轼在开封专门接待契丹国使的国宾馆“都亭驿”中做了题跋。苏轼的题跋是一首题画诗,保留在苏轼的文集之中。和郭若虚不同,苏轼认为这幅画画的是虢国夫人夜游,因此他称这幅画为《虢国夫人夜游图》。她的马队要在晚上去皇宫参加宴会。这种奢华宴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造成了唐朝的衰落:

        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蹋飞龙。金鞭争道宝钗落,何人先入明光宫。宫中羯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坐中八姨真贵人,走马来看不动尘。明眸皓齿谁复见,只有丹青余泪痕。人间俯仰成今古,吴公台下雷塘路。当时亦笑张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

        很难从苏轼的题画诗中得到这幅画具体面貌的信息。从第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骢”来看,画的是女性骑马出行的场面,所谓“自鞚”,意味着没有步行控马的仆从,所有人都骑在马上。

        尽管苏轼在解读画面场景上比郭若虚走得更远,但在作者的问题上,他倒是更保守,没有明说画的作者是谁。黄庭坚也紧随苏轼在画后留下题跋,但他在作者问题上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这幅画的作者不是张萱,而是唐代另一位擅长描绘女性形象的画家周昉。这个看法不是没有道理。当时,在宋初著名文臣、曾编纂《太平广记》的李昉之孙李大观家,就藏有一件周昉《虢国夫人图》。当时的另一位文官收藏家蒋长源也收藏了一件周昉《三杨图》,这个题材指的就是杨贵妃的三位姐姐。

        苏轼的弟弟苏辙也在画后写有题画诗,是两首绝句,后来也收入了苏辙自己的文集,诗名为《秦虢夫人走马图》。苏辙定的这个画名,和郭若虚定的“虢国出行图”、苏轼定的“虢国夫人夜游图”都不一样,避开了对所画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的争论,而且凸显了双主人公:

        秦虢风流本一家,丰枝秾叶映双花。欲分妍丑都无处,夹道游人空叹嗟。

        朱幩玉勒控飞龙,笑语喧哗步骤同。驰入九重人不见,金钿翠羽落泥中。

        “走马”,就是骑马出行。虢国夫人、秦国夫人这“双花”是画中焦点人物。苏辙看到,画中两人并辔而行,边走边谈笑,几乎就是双胞胎,难以分辨谁是谁。这不禁令人想起《虢国夫人游春图》中也有两位十分相似的盛装女性,她们也被不少现代学者指认为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除了衣裙颜色互换一下之外,二人犹如双胞姐妹。两人的马也是并排前进,而且有一人扭头向后,粗看起来似乎也在和身旁的人说话。

        这表明消失的虢国夫人图和《虢国夫人游春图》有相似的人物表现。苏辙有意避开对画中场景的准确指认,很可能说明他看到的《秦虢夫人走马图》和《虢国夫人游春图》一样,没有画背景。

        我们会看到,无论是作者的判断、画面内容的推测,还是绘画名称的确定,北宋人对于虢国夫人图的意见都出现了分歧。这种时候,往往就需要一个有权势的收藏者来平息争论。若干年之后,这幅画从宦官刘有方手中进入了北宋内府,成为宋徽宗的收藏品。徽宗亲自在画上题写“张萱神品秦虢图”,确定为唐代张萱所作。

        虽然进入皇家收藏,但这幅画的故事还没结束。这幅画竟然在北宋末被宋徽宗赏赐给了宠信的大臣梁师成。梁师成被认为是徽宗朝的大奸臣“六贼”之一,他自己还宣称是苏轼的私生子。梁师成后来被宋钦宗赐死。不久,北宋覆亡,南宋小朝廷建立。此后这幅画流传到南宋高宗朝的大奸臣秦桧手中。秦桧死后,留给了自己的养子秦熺,即秦伯阳。秦熺在1161年去世,画被女婿林桷继承。

        林桷卒于1201至1203年之间。他去世后不久,这幅画流落出来,被人进献给宁宗朝权相韩侂胄。可是韩侂胄得到此画后,也不过几年,就因为“开禧北伐”失利,而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被史弥远设圈套杀死。韩侂胄死后,首级被割下来装在精美的盒子里送给金朝人赔罪。而史弥远则抓住机会,在嘉定元年(1208)升任右丞相,成为下一个权臣。他也喜欢收藏,其藏品中就有辽宁省博物馆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不过,韩侂胄旧藏的那幅张萱画,又流落出来,被当时著名禅僧北涧居简的一位朋友景献得到。

        在南宋的流传过程中,这幅画的名称、主题、作者等问题依然是令人困惑的问题。南宋初的袁文曾亲眼见过这幅画,他在自己的书《瓮牖闲评》中记载了这幅画。当时的收藏者应该是秦熺女婿林桷,当时被普遍接受的名字是“虢国夫人夜游图”。南宋的文官、同时也是重要收藏家的楼钥,也听说过同僚林桷的这件藏品,也知道被普遍接受的叫法是《虢国夫人夜游图》。但他产生了怀疑。因为他自己收藏了一件《虢国夫人晓妆图》,画的是张祜《集灵台》诗意。所以楼钥认为,如果林桷所藏的所谓《虢国夫人夜游图》真画的是晚上,那也应该是张祜诗中描述的凌晨上早朝的场景。

        南宋禅僧北涧居简也亲眼见过这件颇有名望的作品。当时是宋宁宗嘉定年间,这幅画被他的一位朋友得到。故此他得以一饱眼福,并作了长篇题画诗。他仔细读了画后北宋文人和皇帝的题跋,得出了一个与别人完全不同的意见,认为这件作品是张萱《妃子夜游图》,画的不是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而是杨贵妃。

        由于这件在北宋和南宋流传了二百多年的虢国夫人图现在已经不知去向,北涧居简提出的新看法我们永远无法证明。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会有这种感觉:这件虢国夫人图中所体现的这么多争议,好像听起来很熟悉,是不是颇有点像学者们对于《虢国夫人游春图》的争议? 在流传于南北宋的那幅画中,人们争论着画的是虢国夫人还是杨贵妃;争论着是该叫“虢国夫人夜游图”“虢国夫人出行图”,还是“虢国夫人晓妆图”“秦虢夫人走马图”;还争论着作者到底是张萱还是周昉。而在《虢国夫人游春图》中,人们在争论着画的是虢国夫人、两国夫人,还是三国夫人以及杨国忠;还争论着原作者是不是张萱、临摹者是不是宋徽宗。这些争论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虢国夫人实在是一个无法进行具体定位的虚幻影像。当虢国夫人自中晚唐以来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学形象之后,其实就无所谓“真实”了。以虢国夫人为代表的唐代贵族女性骑马出行这个题材,是在跨越晚唐与北宋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中逐渐形成的绘画传统,是唐与宋的混合体。

        尽管宋朝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办法解决虢国夫人图的作者、内容等具体问题,但宋朝的文人为后人留下了一个遗产,那就是把杜甫《丽人行》、张祜《集灵台》两首诗作为理解虢国夫人图的基本文献。

        为已丢失的那件虢国夫人图写下题画诗的人,除了苏轼兄弟,还有苏轼的好友、诗人李之仪以及仰慕者、名臣李纲。他们心中与画面进行对照的都是杜甫的《丽人行》。杜甫诗中“赐名大国虢与秦”,就直接启发苏辙为这幅画命名为《秦虢夫人走马图》。苏轼虽然没有直接引用《丽人行》,但他的题画诗中表达的虢国夫人得宠导致唐王朝衰落的主旨是与宋代人解读杜甫《丽人行》一脉相承的。他还曾戏仿杜甫《丽人行》,写了一首《续丽人行》,其灵感就来自一幅传为周昉的美人图,画的是背对着人伸懒腰的宫廷女性。苏轼的文学灵感来自背面仕女这个不常见的绘画表现方法,因为杜甫《丽人行》诗中恰好有“背后何所见? 珠压腰衱稳称身”一句。

        依据什么理由,认为画一个由胖胖的女性骑手所组成的马队,就是对杜甫《丽人行》的图解呢? 表层原因是虢国夫人,因为她成了宋代人眼中唐代仕女绘画最大的IP(知识产权)。深层原因则是杜甫。他的《丽人行》在推动虢国夫人成为唐代仕女绘画最大的IP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正是杜甫,在北宋被塑造成了忠君爱国并且深谙儒家以诗歌为讽谏之道的一位“诗史”作家,成为宋代许多诗人的偶像。

        “诗史”的称号——用诗歌写成的历史,最早见于9世纪后期的唐末人孟棨《本事诗》这部笔记小说。在唐代历史资料稀少的情形下,像杜甫那样把诗歌与历史变迁、个人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文字,是人们了解唐代,尤其是“安史之乱”巨大历史转折的重要途径。北宋人进一步深化了对于“诗史”的认识,认为杜甫诗歌不仅让人了解了历史事件,更让人感受到了历史中的情感。作为艺术方式,诗歌有别于一般历史文献侧重于叙述,而是以强烈的情感表达把人带回历史语境之中。对于宋代人来说,这种情感是儒家规范下的情感。于是,《丽人行》在宋代就被考证为杜甫在天宝十三年(754),即“安史之乱”前一年,在长安亲见几位杨家“国夫人”和宰相杨国忠骄奢淫乱生活的讽刺记录了。

        在北宋人眼中,杜甫诗歌的写实性使人可以借助杜甫的眼睛来身临其境地感受唐朝。作为视觉艺术,绘画也被纳入了这个系统之中。和虢国夫人有关的绘画就被视为与杜甫诗歌同样的写实表现,反映的是同一种历史。《丽人行》诗自然也就与虢国夫人的图像——尤其是游春——完全对应起来。至于为什么还会出现《虢国夫人夜游图》,乃是因为张祜《集灵台》诗中对虢国夫人的描写——“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金门”。

        宋代社会对于图像非常重视。绘画成为和文字记载同样重要的历史文献。就像苏轼感叹“明眸皓齿谁复见,只有丹青余泪痕”那样,他在《虢国夫人夜游图》中看到了盛唐历史场景的重现,并且感受到了历史的无情——任何事物都盛极而衰,强大的王朝,美艳的丽人,都不例外。

        (本文摘自《虢国夫人游春图:大唐丽人的生命瞬间》,黄小峰著,河南美术出版社2023年5月第一版,定价:8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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