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俄两国在签订《尼布楚条约》(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之后,即17世纪末叶,加强外交往来,互派使臣,签约通商,交流文化。儒学经典随之不断传向俄国,经历18、19、20世纪,跨越沙俄和苏联两个历史时代,造就了一大批践行传播的儒学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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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沙俄时代(迄于1917年),从18世纪以来,儒学传俄也有200多年,有两种人士在实践。一种为俄驻北京的宗教使团人员,他们学习、翻译、研究儒学经典,回俄后不少人成为汉学家,发表论著,对儒学的性质有过三派之争:一、认为儒学是一种宗教(王西里院士《东方的宗教:儒、释、道》);二、认为儒学是“哲学思想”(阿翰林、康拉德院士);三、认为儒学在秦代之前是哲学学说,汉代以后变成了宗教(苏俄时期的多数看法)。汉学家王西里院士开始宣传,把儒学抬到少有的高度。他在著作《中国文学史纲要》(1880年)中断定:“全部中国文明,整个广博而多样的中国文学书籍的基础就是儒学。”
另一种为作家、文化人士。他们通过中文以外的书籍阅读和接受儒学,并且著文加以解释,广为宣传,其影响范围更大。托尔斯泰为一典型。他从19世纪80年代初开始研读孔孟著作,1884年2月末致信友人云:“我坐在家里,发着高烧,得了重感冒。第二天读孔子,很难想象,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道德高峰。”3月30日的日记又表示“应该使这一学说成为公共财富”。
1884年,他连续写下两篇论文。一篇为《论孔子的著作》,阐明孔子著作给他造成了对中国的好印象,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他们不想占有别人的东西,他们也不好战。因此,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爱好和平的民族。”
另一篇是《论〈大学〉》,那是他从英文本转译了孔子的《大学》之后,对该书所作的论析。1904年后人整理其文稿出版,其中就专列一文:《列夫·托尔斯泰阐释的孔子学说》,写明他所述为:“中国学说的核心是这样的:真正的学说教育人具有最高的善,这种善改造人,使人臻于至善。”为此列出七点来表达如何达到那种境界,即:全民族尽善、整个家庭尽善、本身尽善、心灵纯洁返真、真诚和自觉的思想、有高深的知识、研究自我。
其实这就是托翁解释的《大学》中的七层概念:治国平天下、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
此外,托翁也研读孟子、墨子等人的著作,尤其是老子的《道德经》,对相关论著都有所论述,或是笔记,或是论文。他从法文译本转译的老子《道德经》(摘选)于1910年出版,并写有前言《论老子学说的本质》。
托尔斯泰不只解读儒学著作的本义,更是强调古代儒学思想在当代的社会意义,也即古为今用。这是他的一大创见,所以在列强侵略中国时能够仗义执言,为我国伸张正义。
前辈戈宝权先生曾说:“在俄国作家当中,对中国文化、历史、哲学作过深刻研究的,当推托尔斯泰。”戈宝权普查了托翁全集90卷及大量资料,写成《托尔斯泰与中国》(1960)。据戈统计,“托尔斯泰在1884年到1910年将近20多年中,共写过和编辑过将近十种有关中国哲学思想的著作和论文。引用了大量的中国格言、谚语以及老子、孔子的箴言”。另一位拥有托翁全集的在莫斯科大学留学的倪蕊琴博士,肯定了戈宝权的定论。
戈文把托尔斯泰的这类论述、译文、注解,包括读书笔记等一一列出,把“托尔斯泰与中国”引为学界研究的一个重点,得到公众长期的关注。连带形成了中国学界研究托尔斯泰的热潮,且持久不懈,由北京、上海、南京、重庆等中心城市向外扩展至各地。
2010年6月4日在大连外国语大学举办了托尔斯泰逝世100周年纪念,与会者有来自研究所、出版社、高校的托研学人51位。会议倡议在大外成立“托尔斯泰研究中心”,由校长孙玉华和继任校长刘宏主持。时任俄总统的梅德韦杰夫还来参观过。
这是国内建立的首个托尔斯泰作品研究机构,意义非凡,俄语系大部分教师加入中心工作,由于萍任中心秘书。拟定近期工作有:一、搜集俄方托研新资料,跟踪搜购新编托翁全集百卷本,以期成为国内学者可靠的托研资料基地。二、进行托研丛书的编辑出版,并逐步扩充至俄罗斯文学、文化研究的论著。三、举办讲座,开设研究生托研专题课,为培养新的托研人才做准备。各项内容均侧重在托翁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如专著和讲课中都设立“托尔斯泰所理解的儒道思想”,或“托尔斯泰所引用的老子、孔子、孟子等东方思想”。
丛书现已出版的有:《阅读天地》《托尔斯泰妻妹回忆录》《托尔斯泰次子回忆录》。正在进行的有俄国著名托研专家古雪夫(1882-1967)毕生完成的主要著作的中译《托尔斯泰年谱》,约80万字以上,卷帙浩繁,拟分成四册出版。
据俄方资讯,新编托尔斯泰全集百卷本分成五类:文学作品18卷、作品稿本17卷、文章及论文20卷(其中某些卷又分为二、三或四册)、日记和札记13卷、书信32卷。
百卷本的出版是个长期的过程,也是托尔斯泰研究日益深广的过程。顺势对其中各卷提供的新资料进行提取和翻译,汇编成书分册出版,当可使国内托研同行获益,此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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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改革开放后的20世纪80年代,俄国儒学学人的活动重新得到我们的关注。其中的代表人物佩列洛莫夫,中名嵇辽拉,应邀来参加北大季羡林副校长主办的“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成立大会。我专为此写一文《嵇辽拉:莫斯科的孔夫子》在会上宣介,后发表于《华侨大学报》(1996年1月10日)。他在1990年6月的会上提出:儒学可以古为今用,并适用于俄国。他多次来华参加儒学各种学术研讨会,后获聘为国际儒学联谊会常务理事,并当选俄国孔子基金会会长。
嵇的父亲嵇直为中国人,参加苏俄革命,当过红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被聘为我外交部顾问。嵇辽拉满腔华裔情怀,专注汉学,尤重古代史研究,提出汉学在俄已到了新儒学时期(见其代表作:《孔子:生平、学说、命运》,1993)。
一百多年来儒学在苏联、俄国的主要译者和研究者至少有25人,分布在三个领域:译并著如布罗夫和科勃捷夫,教学如西缅年科,为先贤立传如马良文。阵容概貌如下:
嵇辽拉(佩列洛莫夫),俄国新儒学的代表。
克立朝(克里夫佐夫,1921-1985),译有《论语》,并作序。
马尔蒂诺夫,著有《明代的儒家学说,佛教和宫廷》等文。杨兴顺(1904-1988),著有《中国古代哲学简史》。库切拉,著有《元朝中国传统的继承问题》等文。克拉斯诺夫,著有《儒学在中国》等。伊柳舍奇金,合著上书。卡拉佩季扬茨,著有《儒学四书中的人与自然》等。科勃节夫,著有《儒学中人的本质问题》《儒学中社会乌托邦的思想理论基础》等。基达连克(季塔连科),曾师从冯友兰治古代哲学,主编《中国哲学辞典》等。克罗尔,著有《历史学家司马迁》及《司马迁论儒学》等。斯皮林,著有《中国古文结构》《古代汉语词汇的结构》等。扎瓦茨卡娅,著有《美学思想史·〈论语〉语言的用意》等。马良文,著有《孔子传》等。费奥克蒂斯托夫,编著《中国哲学辞典》,著有《儒家的道德政治观点》等。葛里戈里耶娃,著有《中国哲学对日本人世界观的影响》等。西门诺科,著有《孔子的箴言》等。李谢维奇,编译《古代圣贤文选》等。罗日杰斯特文斯基,著有《论中国古文结构》等。刘克甫(克留科夫),著有《古代中国人的社会组织形式》等。齐赫文(齐赫文斯基),主编十卷本《中国通史》等。布罗夫,著有《中国古代哲学》等。阿翰林(阿列克谢耶夫院士,1881-1951),著有《中国古代经典译成俄文的新方法与新文体》(见《中国文学》文集)等。康拉德(1891-1970),选译《论语》,译有《诗经》《孙子》,著有《西方和东方》文集。波兹涅耶娃(1908-1974),选译《论语》《吕氏春秋》等。波波夫(1842-1913),编选译《论语》。
这个阵容可谓人多势众,其中不少人在学术上多有创见。他们的研究方向各选重点,但又彼此协调,互有配合。有人作整体研究,从孔子个人生平到儒学形成发展作系统调研,进行综合分析和比较研究,如嵇辽拉著《孔子:生平、学说、命运》。有人专就《论语》研究写出论著,如西门诺科(西缅年科)《孔子的箴言》。有人则聚焦个体,写成传记,如马良文的《孔子传》。
嵇辽拉论儒学古为今用时指出,孔子在“为人”和“为政”两个方面的论语,对俄国的改革有现实意义,并且展开作如下解说:
关于“为人”。孔子认为:面对三种不同类型的国家——有道、无道、乱邦,人们应该采取不同的行为。孔子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天下有道则见”,即出仕显名,作贡献而获荣耀。但若“无道则隐”,意即隐退,勿与恶政为伍。
至于“为政”之道,孔子认为,执政治国者必须遵循三条原则:“足食、足兵、民信”,即备足粮食,充实军备,取得民众信任,才能安邦定国。如果不得已不能三者俱备,那么最要紧的一条是“民信”,因为“民无信不立”。
嵇辽拉的论解很得人心。早在20世纪70年代初,时任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后升任苏共中央总书记的安德罗波夫(1914-1984)就找他索书,向他了解包括儒家、法家的理论,这很激励他。到了80年代,新任苏联总统更聘他担任访华团的顾问,以便在两国首脑会晤时备询。
其实,嵇辽拉的影响力也受中方的肯定。笔者应邀在尼山讲坛(设于北京东直门外东湖别墅)做系列讲座时,曾于2018年10月讲了一个专题:“俄罗斯的儒学研究和莫斯科的孔夫子”。听者大多对嵇辽拉表达热烈赞扬。
总之,将两国对孔夫子和托尔斯泰的学术研究加以结合,相互沟通,进行情况交流和经验互鉴,对于中俄文化交流意义非凡,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