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军规的束缚。此时,写作就成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只有通过不断的反讽,他才能重新找回最初的自由。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美国作家约瑟夫· 海勒都是悖论的综合体。1961年,《第二十二条军规》横空出世。尽管在出版之初,这本书并没有得过任何文学奖项,更没有登上任何畅销书榜单,它仍然赢得了市场的认可,成了名副其实的“无冕之王”。诡异的是,海勒并没有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写出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而是像塞林格、托马斯·品钦那样,从读者眼前消失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是传说中的“一本书作家”? 倒也未必。至少,海勒从来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更没有刻意远离市场的关注。
在他看来,暂时的消失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作品。换句话说,不是他不能写、不愿写,而是他太过惜字如金,写作周期更是无比漫长。1961年,海勒辞去工作,开始着手创作新书。之后,他一年写一章,直到1974年才算完工。这本书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苦闷》。此时,距离《第二十二条军规》的问世,已经过去了整整13年。好在,长时间的雕琢仍然是必要的。至少,它将海勒从“一本书作家”的尴尬境地中连根拔出。
某种程度上,这更像是他最擅长的“黑色幽默”。并且,这种“黑色幽默”并不仅仅是他创作上的标签,更直接走入他的人生,成了他最具标志性的注脚。1923年5月,海勒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科尼岛,父母是来自俄罗斯的犹太人。与大多数普通美国男孩一样,他希望能够平静地度过一生,却不知道等他长大以后,一切就都变了。上世纪40年代初,第二次世界大战愈演愈烈,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卷入了连绵的战事当中。当同龄人纷纷离开家乡,远赴欧洲战场,海勒却偏偏宣称,“通过深入彻底的自我审视,发现自己不适合军队”。
不过,愿望归愿望,现实归现实。不管愿不愿意,他还是参了军,跟随部队开赴意大利前线。1942年,海勒19岁,是一名空军飞行员。尽管明知自己“不适合军队”,他仍然尽职尽责,无愧于他的军人身份。在随后的几年里,他驾驶B-25轰炸机,完成了60次飞行任务。毫无疑问,这是海勒一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他的至暗时刻。或许,他和海明威一样,都对自己的从军经历耿耿于怀,既记忆深刻,又满心失望,否则他不会在19年后写下著名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小说的主人公约塞连是空军的领队轰炸员。起初,他是弟兄们的模仿对象,“他常常从各个方向、各个高度横冲直撞来到目标上空,攀升、俯冲、横滚、翻转,大起大落,又猛又急,弄得其他五架飞机的飞行员只得竭尽全力与他保持队形,随后平飞不过两三秒钟,刚够丢下炸弹,就再一次猛地爬升,引擎震耳欲聋地轰鸣,然后迂回穿行于那片下流的高炮弹幕之中,扭着机身狂暴地划过长空……”
然而,随着战事的深入,约塞连变了。他再也不关心自己是否能够准确地命中目标,反倒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应对他的军人生涯。甚至,就连是不是会被处分、被降级,都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身为炮灰的他如何才能早早地离开战场,回归战前的人生,而不需要带有一丝半点的恐惧。就像海勒所说,约塞连已经悄悄地拿定了主意,“要活得长久,不行就死在求生的努力之中,于是他每次上天的唯一任务就是活下来”。
活下来,这是多么简单的诉求,但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具体到《第二十二条军规》,海勒想要完成的显然是一曲多声部的大合唱。全书由42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对应一个人:得克萨斯人、克莱文杰、哈弗迈耶、丹尼卡医生、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如此大张旗鼓,似乎要上演一场胜利大逃亡。但其实,除了打打乒乓球、学学摄影、在黑市倒卖物资,或者干脆装病住进医院,困守在营地里的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为何如此? 原因很简单,书中的每个人都受制于同一条军规,并从各自惨痛的经历中领悟到一个道理:没有谁能够轻易摆脱规则的制约,即便他是功绩卓著的战斗英雄。以约塞连为例,他早就完成了40次飞行任务,本以为可以顺利申请回家,但第二十二条军规明确规定,他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上级的命令,哪怕这种命令从一开始就是荒诞的。这意味着,如果上级无视他的请求,不断为他增加飞行任务,无限度地延长他在前线停留的时间,他所做的也只能是服从。
这大约也是海勒的真实感悟了。在谈论写作的时候,他曾经引用诗人T.S.艾略特的话来阐述自己的创作观。大意是说,如果一个人强迫性地在一个特定框架中进行写作,他的想象力的增值就会达到最高,并且会激发出丰富多彩的灵感。相反,“如果给作者以毫无约束的自由,机遇虽好,却会写得散漫无边”。很难说,海勒是不是找到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灵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对“毫无约束的自由”并没有太多期待。毕竟,从成年开始,他就习惯了高度强迫性的军队生活。
于是,当他提起笔来,诸如此类的强迫感就不请自来,将他的写作固定在“特定框架”里。这倒不是说,海勒的作品有着太多格式化的套路。相反,他总是在描写同一类人。他们受制于种种有形的、无形的规则,即使对未来有过美好的想象,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最后,约塞连终于如愿以偿地逃离了战场。小说在此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谁也不知道在之后的日子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或许,他早就回到家乡,带着内心的创伤,若无其事地活了下去。
不过,他还是会害怕,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弥漫着浓重硝烟味的南欧海岛。海勒也是如此。二战结束后,他进入大学深造,毕业后加入广告公司,成了一名打工人。因此,他很清楚这些终日穿梭在写字楼里的男人究竟过得如何。他们来来去去,造就了城市的繁华。但他们不是英雄,内心深处藏着不为人知的惶恐。或许是看穿了都市打工人的忧虑,海勒写下《一个中年男子的苦闷》。他自称,这本书的创作灵感源于几句突然冒出来的话,“我工作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我挺怕他们。这四个人每个人都害怕对方”。
这个平平无奇的句子一语道破了海勒的创作核心:害怕。主人公鲍勃·斯洛克姆任职于一间中型公司。他人到中年,终日唯唯诺诺,忧心忡忡,似乎从来不知道幸福的滋味。表面上,持续多年的职业生涯为他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但其实,他身边的很多人、很多事都让他提心吊胆,唯恐一不小心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方面,公司里从不间断的明争暗斗、低得可笑的薪资待遇,弄得他精疲力竭、无心工作,再也没有最初的激情。另一方面,总是贪杯的妻子、到处闯祸的女儿、身患重病的儿子,更让他操心。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放下一切,彻底躺平。
这样的人生与约塞连的故事形成了有趣的对应,共同印证了记者理查德·斯塔恩斯的判断。1962年2月,在《第二十二条军规》出版后不久,他在《纽约世界电讯报》的专栏文章中这样写道:“我认为,约塞连将活得非常长久。”是的,约塞连没有消失。很多时候,他被放置在由诸多规条组成的特定框架中:他改了名字,换了身份;他人到中年,渐渐陷入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危机;他成了政客,在嬉笑怒骂中不断讽刺政坛的可笑。但不管他是军人,还是商人,哪怕他步入了政坛,他仍然是他自己,注定不会逃脱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制约。
这样的设定总是让人想起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小说。他和海勒一样,都很清楚战争的残酷,也都以“黑色幽默”著称于世。冯内古特始终相信,战争从来不是一日游的玩意儿。相反,只要被那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怪圈(军规)所笼罩,他们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海勒也是如此。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在意大利前线的经历,更不会忽略那些死了的、失踪了的兄弟。而当他费尽心思、想要清除战场的气味,他终于明白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军规的束缚。此时,写作就成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只有通过不断的反讽,他才能重新找回最初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