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叶表文里的清暹交往史

    暹罗，泰国旧称。是以泰人为主体建立的国家。泰人是古哀牢人后裔，是源于澜沧江、怒江中上游地区的古人类，包含泰国的泰族、柬埔寨的泰族、越南的泰族、老挝的佬族、缅甸的掸族、印度的阿萨姆族以及中国的傣族。1939年始改称泰国，“暹罗”这一称谓在中国史籍中可追溯至14世纪中叶，元至正九年（1349），今泰国版图内的罗斛灭暹，遂称暹罗斛，此是“暹罗”名称的由来，其国历经素可泰王朝、阿育陀耶王朝发展至今天的曼谷王朝。

    泰人以自己悠久的历史为荣，其民众笃信佛教，在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影响下，结合本民族原生文化，发展形成瑰丽多彩的泰文化，留下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古代泰民族遗留下来的文物多与佛教相关，“金叶表文”即其中的代表，作为一种独特的记录载体，不但在暹罗王室成员中广泛使用，而且作为外交国书赍送至中国、日本和欧洲诸国。表文自明时正式称为金叶表文，其泰文称为（Phrasuphanbat SuwanPhraratsan），其中（bat）意为“叶、贝叶”，中文意即金叶御书，可知其形制与佛教贝叶经有较深渊源，佛教“贝叶”与暹罗王室“金叶”有着密切的联系。

    金叶表文在中国隋时记载为“以铸金为多罗叶，隐起成文以为表，金函封之”；唐时有“以黄金函内表”的记载；宋代真富里（古国名，据近人考证，当在泰国境内）赍送的表章为“金打卷子”，蒲端国（古国名，今菲律宾）表章为“金版镌表”；元时藩国表章“以金刻字为表”，也称“金字表”，偶尔称为“金叶书”。明清时统一称为金叶表文。由此可见，金叶表文在古东南亚诸国与中国交往中起着重要作用，其形制至晚在隋时已确定，历经唐宋元几乎没有大的改变，至明清时期成为暹罗遣使朝贡的重要文件之一。明清时期，中国对于外国来朝有着严密的规定，关于朝贡表文，明时规定“四夷入中国，必奉表文”，清廷规定“凡外国朝贡，以表文方物为凭，该督抚查照的实，方准具题入贡”。在这里朝贡表文与“勘合”等物又一起成为诸国遣使朝贡的凭证。

    故宫藏金叶表文概况

    故宫博物院珍藏的金叶表文，主要为暹罗曼谷王朝初期的表文。整套表文，包括表文、表筒、表匣、表盒等一组器物，制作精美，工艺精湛，不仅是暹罗物质文化的载体，体现了此时期暹罗王室的器用传统，反映了暹罗与外交往的器用规制，更是清代中暹交往的实物见证。

    整套表文形制，据史料记载：其表文均盛装于金筒之内，金筒装于织金口袋内，并盛装于内盒之中，内盒又被盛装于外盒之中，表文被层层装藏，足见暹罗对于表文国书的重视。其表文金制，形似书页，上面刻划有暹罗文字。在乾隆朝表文含金量包括四成金、五成金、六成金、七成金、八成金、九成金，根据年份不同而有差别。其重量，乾隆朝前期（暹罗属阿瑜陀耶王朝）重约四两五钱左右，乾隆朝后期（暹罗属曼谷王朝）重约在二两至三两之间。表筒亦金制，有盖，不同年代器型差别不大。其含金量与盛装表文相似，偶有不同。前期表筒重量较后期为重，阿瑜陀耶时期表筒重约六两五钱左右，曼谷王朝表筒重约在三两至四两之间。其表匣在档案中称为“螺钿匣”或“螺钿盒”，使用螺钿工艺作为装饰手法。表盒在史籍档案中成为“贴金盒”或“盛表圆木盒”，表盒的配套物品前期较为繁复，后期较为简洁。

    曼谷王朝初期，正值清王朝中后期，曼谷王朝第一任国王拉玛一世（泰文名通銮·却克里，中文名郑华）继承前朝吞武里国王郑信大帝与中国友好关系遗产，进一步加深清暹友好往来，清暹联系空前紧密。此阶段暹罗对清廷朝贡制度与要求有了较清晰的了解，清廷也经过长时间的对暹交往，对暹罗有了成熟的认识。与之前阿育陀耶王朝及吞武里王朝仅“例贡”不同，此时期暹罗频繁遣使来华并赍送方物，遣使名目繁多，不但有例贡，还有其他名目繁多的遣使理由，比如庆贺登基、庆贺万寿、遣使谢恩、遣使进香等，显示了清暹之间的密切关系。故宫博物院所存嘉道咸三朝的表文即是在此历史背景下产生的，表文内容涉及“例贡”“谢恩”“进香”等事项，记载了暹罗曼谷王朝初期国王拉玛一世至拉玛四世与中国清王朝中后期嘉庆帝、道光帝、咸丰帝之间的友好交往。其用暹字记录了暹罗国王及清朝皇帝的尊称、暹罗遣使朝贡的目的、使团组成情况和贡使称谓等重要信息，是迄今清暹交往最直接、最重要的实物见证，对了解当时暹罗与中国的交往历史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嘉庆朝例贡表文

    此表文为嘉庆朝例贡表文。表文在金叶上自左而右、自上而下，工整地刻划着暹字五行，使我们一睹了清时暹罗王室书写文化的风采。明清时期，中国封建制度由盛而衰，清廷延续传统对外交往制度。清廷对外交往，不同国家规定不同。暹罗规定为“三年一贡，贡道由广东”。这“三年一贡”便是例贡。在表文中，暹罗国王自称“大城圣阿瑜陀耶（暹罗国）之圣主”，因“心中切念嘉庆大皇帝陛下长久以来之王谊”，故此“前来进贡嘉庆大皇帝陛下”，并说明“此系承袭伟大帝王之王家旧俗惯例”。表文没有具体年代信息，应在暹罗曼谷王朝拉玛一世晚期至拉玛二世之间。拉玛一世，吞武里时期称昭披耶却克里，本是吞武里国王郑信手下的一员大将，后加冕称王。曼谷王朝初期，暹罗与缅甸战事不断，内忧外患中，拉玛一世在继承吞武里郑信王与清廷友好关系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对清关系，以期共同抵抗缅甸。拉玛一世驾崩后，其子拉玛二世（中文名郑佛）继位，延续之前对清友好关系。此例贡表文是这段关系的有力见证。

    暹罗与清交往，以遣使赍送表文方物作为其外交活动的重要内容。暹罗使者受国王派遣，乘船由海路来华，跋山涉海，路途遥远。暹使通常趁西南季风于6月左右乘船离暹赴粤，于7、8月间到粤，9月离粤赴京，12月抵京，抵京后参加各项外交活动，再于正月底、2月初离京南下，4、5月间返粤，趁东北季风离粤回国。整个使团往往承受着较大的交通风险，经常有在洋遭风沉没的事件发生，面对贡船在洋沉没的遭遇，使团第一件事便是救捞作为国书的金叶表文，其在清暹交往中的作用可见一斑。鉴于暹使在清暹交往中的重要作用，清廷对于在来华途中遇难的暹使抚恤有加。嘉庆六年，暹罗二贡使帕窝们孙哖吺呵叭突在广州南海患病身故，嘉庆帝闻奏，赏银三百两，交暹罗国的便船先行带回给其家属。根据文献记载，在现今广州市荔湾区怀远驿，尚有五位暹罗使者的墓地，其中嘉庆六年在华病逝的暹罗二贡使帕窝们孙哖吺呵叭墓碑写着“帕胡蒙素梅容鸿特（Pa Wo Mun Sun Men Yik Ho Pat Tat），暹罗使团副团长，于嘉庆六年（1807）抵粤。于同年八月初八下午五时逝世，享年42岁，并于同年同月安葬于此。”可见清廷对于暹使的重视。

    道光七年“谢恩”表文

    此件为道光七年的表文，是新登基的暹罗国王拉玛三世为感谢道光皇帝敕封其为暹罗国王而赍送的“谢恩”表文。1824年，拉玛二世病逝后，其子拉玛三世（中文名郑福）登基。根据惯例，暹罗在新国王登基后往往会遣使前来请求中国皇帝的敕封，在新国王得到中国皇帝认可，并与中国建立正式关系后，方可进行进一步的交涉，如遣使进行“例贡”“谢恩”“祝寿”“进香”等活动。表文提到，“尊贵的大城圣阿瑜陀耶之圣主，敦睦王谊，感戴大清国道光皇帝陛下，照旧例赐封暹罗国主为统治暹罗国之国王，特向道光大皇帝陛下致谢”。文中的“大城圣阿瑜陀耶之圣主”即是拉玛三世。

    拉玛三世是一位恪守传统的国王，他在位期间社会稳定，大力发展对外贸易，锐意进行税制改革，全力维护佛教权威。此时期，清暹往来密切，暹罗商品大部分运往中国销售，而来自中国的商船也超过了所有进入暹罗的外国商船的总数。中国式的大帆船，俗称红头船，是外贸的主要载运工具，拉玛三世曾下令在曼谷然那哇寺修建一个中国红头船的模型，用以表彰华侨所建立的功勋。拉玛三世生前笃信佛教，全力维护佛教权威，临终之际仍不忘修建寺庙。他在临终遗言中说：“跟越南和缅甸的战争结束了，只剩下西方人，要小心，不要吃他们的亏。对他们的好东西，我们要学习，但不要盲目崇拜。现在我最牵挂的是寺庙，一些正在建设中的大庙的工程，遇到阻力，如无人继续赞助，就会损坏……谁将来继承王位，请转告他，请他出钱赞助寺庙。”

    关于拉玛三世遣使请封及谢恩的过程，史籍有载：道光五年（1825）拉玛三世派出使团例贡并请封，使团成员呸雅梭挖里巡段呵排腊车突、郎窝们孙厘霞握不突、郎勃赤挪呸汶知突、坤匹勃哇查办事、通事钟良新等，由于贡船在洋遭风击碎，方物尽失，贡使并未进京，只抵达广州。道光皇帝在接到暹罗使臣的奏报后，令其沉失贡物免进，循例颁给诰勅，并将捞获桅木等物品变价发给暹使收领。道光六年（1826）2月26日，贡使携带颁赐暹罗国王的诰命一道、敕书一道，以及赏赐的缎匹，雇请海丰县金宝源商船归国，由此暹罗使臣完成了此次的例贡及请封任务。道光七年（1827）拉玛三世派出使团谢恩敕封，据档案记载此次的使团成员正使呸雅沾煖舒攀哪叭腊车突，副使郎孙控厘汝知握呸突，通事钟良新、林恒中等，于8月13日启程赴京，12月16日暹罗使团抵京，道光八年（1828）五月初九贡使返粤，12月19日扬帆归国。整个过程，暹使往返两次，由此完成了道光皇帝对拉玛三世的敕封活动。

    咸丰朝“进香”与“例贡”表文

    拉玛四世在位期间两次入贡，一次为咸丰元年进香，一次为咸丰二年补进例贡，此两件表文即为进香表文和例贡表文。1851年拉玛三世驾崩，比其小17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蒙固王被遗诏选为新国王，是为拉玛四世。此时期世界风云激荡，西方势力全面渗透亚洲，暹罗与清廷关系也面临着重大变化。

    进香表文中提到：“大城圣阿瑜陀耶国主新登基……向道光皇帝陛下致以深切哀悼，便致金叶表，奏呈金叶表……请上堪合，前来拜谒道光皇帝陛下遗，”可知暹罗此次遣使主要目的为悼念道光皇帝。道光三十年（1850）孝和睿皇后和道光帝先后病卒，咸丰元年（1851）拉玛三世郑福病卒，拉玛四世郑明继位。拉玛四世接到道光帝的遗诏后，遂派出使团前来朝贡，此次使团成员为披耶唆挖里巡段哑派拿车突、郎窝汶孙尔哈阿勃突、郎勃车那备们俾突、坤备立呱槎办事。此次暹罗遣使主要为悼念道光皇帝，但咸丰皇帝因为外藩使臣没有叩谒先皇的前例，并且因国制不接受朝贺为由，拒绝了暹罗朝贡使团赴京朝贡的请求。

    例贡表文提到：“新登基的尊贵的大城圣阿瑜陀耶之圣主，心中切念咸丰大皇帝陛下长久以来之王谊……前来进贡咸丰大皇帝陛下，此系承袭自往昔始伟大帝王之王家旧俗惯例，”其内容与前朝例贡表文相似。咸丰元年暹罗派出使团进香并呈进例贡，由于处于国丧期间，使团到粤即归国，没有进京觐见皇帝。咸丰二年（1852）暹罗再次派出使团前来呈进例贡并请求敕封。拉玛四世继位后，按照惯例其应派遣使团请中国皇帝敕封。故此次暹罗遣使目的有二：一是请求中国皇帝敕封，二是补进咸丰元年例贡。此次派出的使团成员为正使披耶司豁哩巡段亚派拿车突，副使郎窝们孙你哈阿勃突、郎勃车那备们俾突、坤备立呱查办事、坤勃车那备们。使团于12月抵京。咸丰帝循例颁赐敕封诰谕后，使团返粤归国，途中行至河南商丘县石榴堌被抢掠，此后暹罗再没有遣使进贡。

    拉玛四世在登基前当了27年的僧人，佛学造诣深入而精湛，对佛教事务了如指掌，非常重视佛教事务。与此同时，蒙固王少时即跟随宫廷中的传教士、医生等学习英语和自然科学知识，阅读了大量的西方报刊书籍，尤其对天文学感兴趣。他在位期间采取亲西方的政策，与英国签订了著名不平等条约《鲍林条约》，彻底打开了闭关锁国的大门。他在暹罗国内推行自上而下的改革，此后一度对中国清代的知识分子产生了影响。著名电影《安娜与国王》即以拉玛四世为原型而广为人知。咸丰二年后，暹罗再无朝贡，自明代开始中暹延续400余年的贡赐往来由此中断，中暹关系也由此翻开新的篇章。

    结语

    暹罗自元代建国始便与中国建立了良好的双边关系，明代暹罗多次遣使来华不断巩固双边关系，清代双边关系进一步加深。元明清三代，中暹之间均保持着和平友好的往来，期间暹罗均以金叶表文作为遣使来华巩固友好关系的纽带，是中泰双边历史悠久的友好关系的见证。其在清代跨越山海被赍送至宫廷，经过清代的收受贮库、民国的发现编目，再到新中国成立后重新保藏入库，变为珍贵文物，见证了多个时代的历史变迁。对暹罗国金叶表文深入细致的研究，可为现今中泰友好关系的发展提供重要的智力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