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周邦彦《西河 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 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 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金陵（今江苏南京）为六朝古都，唐宋以来，在这里怀古抒情的诗人词客不知凡几，其中多有佳作，上面这首周邦彦的《西河 金陵怀古》也是其中的名篇之一。《西河》据说是周邦彦新创的词调，其音乐依据古老的《西河长命女》加以改造变化而成。

    这首《金陵怀古》的一大特色是大量化用前代的诗句，特别是唐诗中的名句，而竟然能如行云流水，不见拼接雕琢的痕迹。这里的“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化用南朝诗人谢眺《入城曲》的诗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山围故国”等句中化用唐人刘禹锡的名句：“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石头城》）。“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则活用刘禹锡《乌衣巷》诗：“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里也增添了一些新的内容，第一叠中的“髻鬟”、“风樯”二句是新加的，而与化用的前人成句显得浑然一体。第二叠的“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感慨自然界之沧桑变化，全是作者新写的，下文又写到世风之由雅而俗：原先士族高门聚居的对外封闭的乌衣巷一带，如今一派酒旗戏鼓，已经变成大敞四开的市井娱乐场所了，这就写出了北宋时代的生活气息。周邦彦的词总是高度肯定当下的时代，这乃是他大受欢迎的重要原因之一。

    任何怀古之作总是要涉及当今，古今的变化历来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感慨，并且在这种变化中体会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自己的作品里借用一点前人成句并不甚难，但弄得不好就有可能成为一种外在的装饰点缀，与自己提供的部分若即若离。周邦彦这首词连新带旧，一气呵成，显示了独特的匠心和高超的技艺，这是很不多见的，所以历来得到好评。

    海外汉学家也高度评价周邦彦的词篇，高于对苏东坡词的估价，艾朗诺（Ronald Egan）明确地称道说：“经过周邦彦，词在北宋登峰造极，成为了一种探究爱情、探究对其他美好事物的柔情的形式……柳永大量吸收通俗酒筵歌曲原汁原味的口语化试验，几乎完全被人抛弃。苏轼以这一形式做自传抒情，远离只专注于浪漫爱情和女性化情感的努力，同样也被弃置不顾。”（《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册，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504页）

    专业的词人周邦彦在词坛上的影响非常之大，确为不容忽视的文学史现象；而总起来看，他的文学成就远远不能同苏轼相比——周的诗和文大抵无可称道，同词比较起来诗和文当然要重要得多，而苏轼乃是把词当作诗来写的：他们两位的创作完全不在同一个格局层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