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诗人W.S.默温写过一首题为“见证”的短诗,“我想要讲述森林曾经的模样/但我只能用一种已被忘却的语言”。当我读完印第安裔森林生态学家、植物学教授和作家罗宾·沃尔·基默尔的获奖作品《编结茅香》,不禁感叹,基默尔使用的就是一种已被忘却的语言。她讲述的故事再现了她的族人与自然界曾经拥有的往昔,也记录了当今生态修复的宝贵实践。假如读者能够体会她亲切温柔的语调,就能领悟这些故事的寓意,它们治愈人心,也指向希望的未来。
在北美乃至全球,《编结茅香》已经打动了无数读者。2020年新冠疫情初起时,这本书位列《纽约时报》非虚构图书的畅销榜单,到2022年全球销量(包括纸质版和有声书)已达140万册,有近20个语种的译本。这让我想起上世纪六十年代也有一位女科学家的作品拥有如此庞大的读者群——蕾切尔·卡森振聋发聩的《寂静的春天》。后者奠定了美国的环境保护运动,促成一系列相关法案出台。《编结茅香》的题材主旨不同,但我对它同样很有信心。基默尔在一篇访谈中提到,我们对这个世界担负的责任在于打造文化与社会的土壤。在这个逆转的时代,她倡导的观念如能深入人心,必将孕育深远的变革。
书名中的茅香是一种气味芬芳,叶片修长的禾本科茅香属植物,基默尔所属的阿尼什纳比部落尊其为神圣之草,常用它来编结三股草辫,也编扎篮筐,或用于仪式。茅香来自创世神话中坠落的天女手中紧握的枝叶果实,“大地母亲飘拂的秀发”。在全书开篇,基默尔像一位印第安部落的老祖母,将创世神话娓娓道来:天女自天界的洞中坠落,却被大雁托举,后来落在龟壳上,又得到潜鸟、水獭、河狸、麝鼠的帮助,最终觅得泥土,龟岛成大地,天女和大家共同创造了美好的绿色世界。她将这个大多数学生未曾听过的神话与圣经对比:另一方的人类之母是被逐出伊甸园的夏娃,只能漂泊荒野,辛苦耕作,劳役万物,最终回到失去的乐园天堂。这两种宇宙观的碰撞,基默尔刻意为之,力图为年轻一代指点不同的方向。她引用美国作家盖瑞·那邦(Gary Nabhan)的话:“如果没有‘重新讲述故事’(re-story-ation),就不会有真正有意义的治愈和修复(res⁃toration)”,括号中的英文词是难以转译的双关——重述的意图就是重塑观念和心灵。
作者从茅香这种植物入手,以“种植茅香”“照料茅香”“采撷茅香”“编结茅香”和“焚烧茅香”作为五章的标题,缀连起三十余篇相对独立的散文,介绍民族植物,穿插族群历史,也书写个人生活,记录田野考察,内容极为丰厚。贯穿全书始终的茅香既是实物,也是隐喻。茅香从前在广袤的湿地、在懂得如何照料它的原住民部落世代栖居的家园茁壮成长,而今数量衰减,境况堪忧。有多重因素影响茅香生长:“湿地被排干,原野被转化成了农地与道路,本土的种群被消灭了,外来物种大举进入”,基默尔写道,“植物重演了其人民的历史”。作者希望他人了解自己族群屡遭剥夺和强制同化的历史,但这不是她唯一的意图。她在书中提出的问题事关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族群,无论是被联邦政府夺去家园的原住民,还是飘洋过海踏上北美大陆的新移民,也包括非人类的地球成员,树木、地衣,它们也要为应对环境污染和气候急剧变化而调整生存机制。如何重新栖居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 基默尔在这些看似松散的故事中开出了统一的药方:互惠互助,合力修复。
基默尔在纽约州立大学执教多年,她开设的课程有一门民族植物学(ethnobotany),这个跨领域学科研究原住民和本土植物之间的关系,并融入生态学的概念。基默尔的课程有五个星期在学校的野外工作站开展。课程内容包括共同搭建户外小屋,用枫树木杆架构,再划船去往长满香蒲的“沃尔沼超市”,采集地下茎、叶片和香蒲杆,运回岸上,用香蒲叶编制坐垫墙垫。学生还要开动脑筋,在香蒲丛中找到购物清单上的其他物品,如收集花粉充当蛋白质,用种序的棕色毛絮代替卫生纸。野外课堂再现了原住民从自然中获取资源的过程,在基默尔的引导下,学生在每次收获前举行仪式,纪念原住民的准则。学生获得了一手本土植物知识,也学会以正确方式收集材料,如挖取一些云杉树根后要填上沟坑,把黄连和苔藓放回原处,浇水。更重要的是,在直接的自然体验中,收获对土地的感恩和尊重。“如果我们不曾在齐腰深的沼泽中跋涉,如果我们不曾踏过那些林中小径……不曾制作云杉根的篮子,不曾享用香蒲煎饼,大家又怎么会争论自己能够向自然回馈什么样的礼物呢? 在学习互惠原则的过程中,双手是通向心灵的道路。”这确实是一种最有价值的教育,与传统的书本教育不同,在参与和经验中发生的是真正的学习,所激发的感动和思考会孕育切实的行动。
书中好几幕动人的场景都是某种形式的田野教学。玉米、豆子和南瓜共生的菜地是她教授普通植物学的现场,班上的学生很多都没有体验过种子和泥土,一个女生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吃的是植物的卵巢。她和自己的研究生劳里设计实验,想要帮助族人调查某些生长地中茅香消失的原因。她们通过实验发现,未经采摘的对照组草茎枯死,而定期采摘的田地却一片生机盎然,从而科学地验证了族人朴素的理论。领受来自植物的教诲,本土知识的传承,地方与环境的觉知,更宝贵的是心灵的苏醒与慰藉。基默尔是一位杰出的教育者,她的田野课堂设计可为一切有志于生态教育的人们提供范例。
在为读者讲述原住民的土地观念时,基默尔最常提到的词汇有:慷慨、馈赠、尊重、感恩。东方文化传统下的我们对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不陌生,但是我们同样需要反思,人们从何时开始失去了和土地的联结? 基默尔讲述了原住民故事中的怪物温迪戈,它源于冬日的饥馑和族人的生存恐慌。在冬天,匮乏达到顶点的时候,怪物便疯狂肆虐。基默尔在新叙事中将资本主义市场体系冠以“温迪戈经济学”之名,以此警醒世人,毫无节制的索取和消费正从内部吞噬我们,“我们放出了一个怪物”。曾有记者在访谈中就此发问: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让上百万人摆脱贫困,人均寿命也因此提高,难道这些在基默尔看来都是金玉其外吗? 她答道:“就人类寿命、医疗、教育、主宰个人命运的自由而言,当代经济体系确实带来了很大实惠。但是为这一切付出的代价呢? 这些实惠并不是分配给所有物种的,我们是以其他物种的灭绝和整片土地和生物群系的消失作为代价。”基默尔倡导原住民的“礼物经济学”,鼓励人们“用尊重和互惠的眼光来看待自然界的物种和文化”。
全书中最令人击节的篇章当属基默尔在俄勒冈州参加“春溪计划”作家驻地项目时的创作:“见证这场雨”。该项目旨在鼓励作家接受挑战,结合“环境科学的实践智慧、哲学分析的清晰性与文字的创造力和表达力”。毫无疑问,基默尔这篇散文是优秀的示范。在初冬的雨林细察一场雨,但她的目光落在通常为人忽略的微小之物,注意到苔藓上摇摇欲坠的水滴似乎比所见过的任何水滴都大。她的第一本自然文学作品就是《苔藓森林》(Gathering Moss,2003,中译本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苔藓学是她的本业。寒雨如注,淋了几小时雨的基默尔依然觉得不能离开,她“希望自己能够像一棵披着蓑衣般的柏树那样”,“感受柏树所感受到的东西”。在一棵巨大的倒木下,基默尔暂避风雨,然后仅凭目力和最简单的原料(两缕地衣和桤木落叶)做了一个实验来验证先前的假说。她那般专注精微、饱含理解力的聚焦,进一步引发深邃的哲思:“每一滴雨水似乎都因其与生命的关系而得到了改变,不论它们遇到的是苔藓还是枫树和冷杉的树皮,抑或是我的头发。而我们却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单纯的雨,就好像所有雨丝不过是同一个事物。”对周遭万物(无论大小)的留意和纯粹无私的关注,是这世界上稀缺的品质,能够生成宝贵的智慧。
基默尔的多重身份决定了她的多元视角,她优雅地穿梭在传统文化、科学知识、文学和哲学表达之间。她最为珍视的是原住民传统文化中经营自然的智慧,同时对“具有颠覆性”的生态学寄予厚望,这二者拥有的力量都会令我们重新思考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基默尔在《编结茅香》一书中完成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并置两种很多人视为对立的方法论和世界观,却又圆融地建立关联。如此优美、抒情,又坚毅、强大的声音,我们很少听到。“我们也可以讲一个故事,来修正旧有的”,现在,是时候了。